穆旦诗研读
一 作家自述
我是特别主张要写出有时代意义的内容。问题是,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
摘自《致郭保卫的信(1975年9月9日)》,曹元勇编《蛇的诱惑》,第227页,珠海出版社,1997年。
你大概看到我的那《诗八首》,那是写在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那里也充满爱情的绝望之感。
摘自《致郭保卫的信(1975年8月22日)》,曹元勇编《蛇的诱惑》,第225页,珠海出版社,1997年。
不知你爱秋天和冬天不?这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季节。它们体现着收获、衰亡、沉静之感,适于在此时给春夏的蓬勃生命做总结。
摘自:《致郭保卫的信(1975年9月6日)》,曹元勇编《蛇的诱惑》,第224页,珠海出版社,1997年。
二 重要评价观点
读穆旦的诗,我总觉得有一种新诗中不多见的沉雄之美。……
他最早的作品《野兽》就表现出力的凝聚。
摘自袁可嘉:《诗人穆旦的位置》,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打开穆旦诗集,扑入读者眼帘的《野兽》就是一曲生命不息的野性赞歌……生命不甘熄灭的顽强力量,受伤不甘屈服的复仇愿望,在此得到尽情的宣泄和真切的表现。那撕裂心肺的野性呼喊正是生命本原的迸发,是诗人所珍惜而赞美的。
摘自王圣思:《生命的搏动 知性的升华——浅析穆旦前期的几首诗》,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这种悲痛、幸福与自觉、负疚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情,使穆旦的诗显出了深度和厚度。他对祖国的赞歌,不是轻飘飘的,而是伴随着深沉的痛苦的,是“带血”的歌。
摘自袁可嘉:《九叶集·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
《赞美》写民族的深重苦难……诗人赞扬一个极度忍辱负重的民族的潜在力量,这个力量必将推动这个民族站起来。这首诗是沉重的,深刻的,有力的。
摘自蓝棣之:《论穆旦诗的演变轨迹及其特征》,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这个精彩的诗段体现了现代派的许多特征:敏锐的知觉和玄学的思维,色彩和光影的交错,语言的清新,意象的奇特,特别是这一切的融合无间。
摘自袁可嘉:《诗人穆旦的位置》,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青春对诗人的诱惑是异常强烈的……矛盾是生命的表现,因此青春是痛苦和幸福的矛盾的结合。在这个阶段强烈的肉体敏感是幸福也是痛苦,哭和笑在片刻间转化。穆旦的爱情诗最直接地传达了这种感觉:爱的痛苦,爱的幸福。
摘自郑敏:《诗人与矛盾》,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使爱情从一种欲望转变为思想,出现一种由实到虚的过程,然而“虚”只是为了扩大精神背景,文字上也相应地出现一种哲理化……这样的情诗在中国的漫长诗史上也是从未见过。
摘自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诗八首》是属于中国传统中的“无题”一类的爱情诗。但是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一般爱情诗的感情的缠绵与热烈,也没有太多的顾念与相思的描写。他以特有的超越生活层面以上清醒的智性,使他对于自身的,也是人类的恋爱的情感及其整体过程,作了充满理性成分的分析和很大强度的客观化的处理。
摘自孙玉石:《解读穆旦的〈诗八首〉》,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
穆旦对于中国新诗写作的最大贡献,还是在他的创造了一个上帝。他自然并不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会打神学上的仗,但诗人的皮肉和精神有着那样的一种饥饿,以至喊叫着要求一点人身以外的东西来支撑和安慰。
摘自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载伦敦《生活与文学》杂志1946年6月号。
它无疑是穆旦创作中最优秀的杰作之一,其中典型地体现了他对整个现代文明的批判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上帝的信仰,展示了穆旦的自我拯救方式。
……在对现代文明的揭露和控诉中,诗人感到了世界的荒谬和人的存在的荒诞。……穆旦对上帝的信仰,在这首诗中尤其表现得集中突出。
摘自王毅:《中国现代主诗歌史论》,第183—185页,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
他的这首《冬》可以放在他的最好的作品之列,而且更有深度。
这原因,据我看是两个。一个是他真的有感,不是一次偶然的冲动,而是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深刻感受。另一个是诗艺上的严格。……他的诗歌语言最无旧诗词味道,同过去一样是当代口语而去其芜杂,是平常白话而又有形象的色彩和韵律的乐音。
摘自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这首诗结构完整,形象生动,感情效果强烈,所以我认为它称得上是“压卷”之作,可以代表穆旦晚年的成就。
摘自周珏良:《穆旦的诗和译诗》,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
三 作品简析
《野兽》
《野兽》一诗,写于1937年11月,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诗人穆旦当时作为清华大学的护校队成员,随校南迁至长沙,在那里他写下了这首表现民族觉醒与抗争的诗。
穆旦就读于清华大学时,开始迷恋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如布莱克、拜伦、雪莱、济慈等,写于此时的《野兽》也明显有浪漫主义诗歌的痕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布莱克《虎》的影子。全诗以诘问始:“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在咄咄逼人的追问后,诗人连续用了三个跨行长句,以浓墨重彩之笔勾勒出一只受伤野兽的形象:“坚实的肉”、“深深的血的沟渠”、“翻白的花”、“青铜样的皮”、“紫色的血泊”,其中,白、青铜和紫等颜色的交织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令人有眩晕之感。那分而不断的跨行句式也加重了感情表达的分量,语势急促紧迫、铿锵有力,情感激越雄壮、深沉浑厚。
全诗分两节来刻画那只虽然受伤却在血泊中崛起的野兽形象,第一节中的“抖身”、“站立”和“跃起”等动词暗示着受伤野兽所蕴积的生命强力。第二节则直接彰显其原始的野性力量,“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尽管它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却并未在伤痛中沉默着死去,而是将痛苦燃烧成复仇的火焰,以原始本能的野性冲动对抗死亡的沉重逼迫。“狂暴的原野”、“荆棘的山谷”和“怒涛的海浪”既表明野兽生存环境的恶劣,也暗示着它不可遏止的原始力量。
“野兽”意象明显有象征隐喻效果,穆旦作此诗的前后,中华民族如那只受伤的野兽一样,正承受着巨大的伤痛和苦难,野兽的原始生命力正是民族的生命力、民族的坚韧顽强精神的象征,穆旦以野兽意象传达出了民族的苦难以及超越苦难的精神力量。
《赞美》
《赞美》写于1941年,它以雄浑的气势,传达了知识分子对于民族必将站立起来的坚定信念和希望,体现出以穆旦为代表的九叶诗人的总体创作特征,即在借鉴西方现代派技巧的同时,仍能植根于民族现实的土壤,赋予诗歌以广阔深厚的现实内容。
诗人用了许多排比句式,来加重情感表达的分量。如第一节:以“走不尽的……”和“数不尽的……”铺排烘托出空间的阔大;接着连续以四个“在……”来暗示时间的辽远。在阔大辽远的时空背景里,呈现的正是中华民族无尽的痛苦。诗人对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满怀深情,他有太多的话语和太深厚的感情期待倾诉。随着一组排比句的展开,诗人情感一泄千里,一发而不可收,直到最后道出心声:“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它在每节末尾重复出现,回旋往复,将诗情层层推进,诗人那样深沉雄壮的声音似乎是在对全世界呐喊:中华民族已经起来。
全诗以情绪的抑扬起伏,自然分成四节。第一节以抑制不住的激情诉说了民族的苦难以及对于超越苦难的希望。第二、三节则以略为平静的调子叙说着一个农夫的故事。农夫“粗糙的身躯”逐渐被推置到画面的中心,那是一个“受难的形象”,背负着许多的希望而又失望,却并没有绝望,而是融入到集体受难的行列里。正是这些千千万万的受难者的勇敢和坚韧带来了民族复兴的希望。第四节,诗人又将视线投向那广阔荒凉的时空背景,眼前是一片荒芜,身后是“多年耻辱的历史”,然而在这无言的痛苦里,分明已积蓄着巨大的反抗力量,它会象火山一样爆发。所以,诗人最后仍在以带血的喉咙歌唱“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春》
《春》是穆旦的代表作之一,它主题为“春”,却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咏春之作,其中没有陈旧的“风花雪月“意象,也没有浪漫而模糊的意境,有的是新的形象和融合在这新形象中的新的思辩。诗中的“春”被赋予了许多肉欲化的具体感性形象。“绿色的火焰”是草的欲望,他渴求着拥抱花朵;花朵的欲望则是“反抗着土地”而伸出来;春风也有欲望,“吹来烦恼,或者快乐”,透窗而望,满园全是“美丽的欲望”。春天的欲望被紧锁在园子里,而我们青春的欲望则被紧闭在“二十岁”的“肉体”里。诗人从春天巧妙地过渡到青春,又以许多感性形象来比喻青春的渴望和焦虑、幸福与痛苦。青春虽被点燃,却无处归依,“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在最后一句“光,影,声,色,都已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中,形象与思辩达到完美结合,青春的焦灼与喜悦表现得真切而深入。
全诗意象新奇,语言新颖,抽象与具象语词常常交错并用,还多处运用了比喻、通感等修辞手法。其动人之处在于感性生命形象与抽象玄思的融合无间,此诗可谓穆旦“用身体思考”(蓝棣之语)的代表作品。
《诗八首》
《诗八首》写于1942年,是穆旦最优秀的代表作之一。它在中国诗坛独树一帜,影响极为广泛。这首诗以现代派的手法写成,主题多义,晦涩难懂。虽然它有多重阐释的可能性,但爱情这一题旨,仍然是理解它的关键所在。从表达方式上来看,它可能是中国新诗史上最为独特的一首爱情诗,既不同于郭沫若的热烈奔放或徐志摩的幽婉缠绵,也不同于戴望舒的忧伤迷惘或卞之琳的纤巧含蓄,倒是接近于中国古典诗词中“无题”一路的惝恍迷离、幽微深邃。全诗既充满了对美好爱情的赞美与渴望,又包含着对爱情的理性审视和冷静思索。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历程中,还渗透着诗人对人类个体生存命运的形而上思考,如个体的孤独体验,生命存在的虚无感受等。这些智性思索的火花,在爱情主题的链条上熠熠生辉。
它是一首现代的无题诗,全诗共八章,因而被称作“诗八章”或“诗八首”。这八章互相衔接、互为依托,层层推进、回旋往复,形成一个极具戏剧性张力的结构整体。
第一节是组诗的出发点,它营造了全诗的总体背景和情感基调。恋爱中的男女主人公“你”、“我”和代表客观世界以及命运的“上帝”一同出场,就形成几重关系:“你”与“我”;“你”、“我”与“上帝”,这几重关系中隐隐潜伏着某种矛盾和危机。我为你点燃了一场熊熊的爱火,却不被你看见,因为“我们相隔如重山”。然而,真正的阻隔不在时与空,而在上帝。
第二节,揭示生命的意义和爱情的意义。前四句暗示你我生命诞生的过程。生命自诞生之日,有无数种可能和希望,却也有永远的绝望。据《圣经·创世纪》中上帝造人的故事来看,人类的生命都是残缺不全的,只有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后生命才能最终完成。如果说第一节表现的是我在自然生命欲望的支配下,燃烧了爱的火焰,那么,到第二节中,我已将爱情与生命视为一体了。爱情不仅是青春的欲望,也是生命本体的意义,爱的寻求就是生命意义的实现。
第三节,描写爱情感性生命形式的美丽诱人。我们挣开了理性的束缚,也暂时摆脱了上帝的捉弄,沉醉于感性生命的强烈冲动里。“小小野兽”、“春草”、“呼吸”、“颜色”、“芳香”、“丰满”和“疯狂”等,都是感性生命形象的渲染与烘托,充满着一定的情欲意味。“大理石的理智殿堂”则是冰冷理性的象征,也可以说是以另外一张面孔出现的上帝的形象。
第四节,情欲不断发展深化,从感性冲动而上升为一种颠峰性的爱情体验,我们越过“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而沉浸在“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中,生命由此达到和谐浑融的完美超越境界。
第五节,描写的是疯狂后的宁静,混乱后的清晰。感性生命在激情之后陷入沉思之中。“夕阳”、“微风”、“田野”、“积累”、“古老”、“安睡”、“屹立”等烘托出肃穆恬静的氛围。生命的存在尽管是悲剧性的,是不完全的和残缺的,但在生命的过程中,我们还能获得暂时的完整统一,在爱的路途上,我们还能在某一时刻感受到那“混乱的爱底自由与美丽”。因此,为了这过程中“流露的美”,我们仍然要寻求相爱的方法。
第六节,在爱情之旅中艰难求索。爱情需要双方的心灵沟通,然而,“相同和相同”容易导致彼此的怠倦、疲惫甚至厌烦,所以爱情必须时时更新;而更新意味着不同和差别,差别又会导致彼此的隔膜和难于理解,于是,爱情变成了走钢丝一样的艰难冒险,“寻求——背离——寻求”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宿命,这正是上帝“暗笑”的原因所在。
第七节,爱情之途如此艰辛和寂寞,我们仍然孤独而固执地寻求着。因为,唯有爱情,才能对抗风暴和远路,对抗寂寞和时间;唯有爱情,才能战胜所有科学知识和真理智慧所不能祛除的恐惧——那浸透在现代人心灵深处的恐惧,这正是爱情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所在。
第八节,静穆安宁的尾声。“再没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这暗示着我们终究不可能获得无间的亲密、永远的结合与完全的交融,但并不意味着爱情的不可得到,即使没有再近的接近,我们的爱情依然存在着,只不过是有距离的接近,有差异的融合。爱情的命运就象两片缤纷的树叶偶尔蒙受阳光的恩泽,“等季节一到就要各自飘零”。一切可能和不可能、成形和未成形、相同和不同、偶然和必然,随着生命的消逝,都尘埃落定了。上帝的“嘲弄”和我们的“哭泣”,最终也在古老的生命之根里“化为宁静”。爱与恨、希望与失望,混乱与自由,一切都在自然的造化中化为宁静了。
整个组诗象一个逐渐打开而又慢慢合上的圆, 在这个精巧的圆形结构里,诗人对爱情作了形象的描绘和深入的思考,如上帝的永恒和人类生命的有限,生命的残缺与对残缺的超越,感性生命的冲动与理性意识的抑制,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隔绝与对栖息之所的寻求,等等,这一系列对立统一的复杂关系。《诗八首》整个展现出来的不是一般爱情诗的热烈与缠绵,而是爱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是一个“混乱的爱底自由与美丽”的独特艺术世界。
《隐现》
《隐现》是穆旦的重要作品,也是现代主义诗歌中不多见的一首优秀长诗。穆旦诗中常有浓厚的西方文化色彩和宗教氛围,在此表现得尤其明显,全诗在基督教的背景上展开,开篇题词为“让我们看见吧,我的救主”。接下去是诗人整个的天路历程,直到最后“忽然转身,看见你”,终于目睹圣灵的光照,看见了上帝的“隐现”。在诗人眼里,整个现代社会呈现出一片“荒原”景象,现代文明虚伪而不真实。全诗两百多行,分成三个部分:1 “宣道”;2 “历程”;3 “祈神”,第二部分又分成“情人自白”——“合唱”——“爱情的发见”——“合唱”等几个主题。
第一部分,以牧师“宣道”的形式,向上帝诉说世界的苦难与不幸。世界是“一串错综而零乱的,枯干的幻象”,一切还刚刚新生,便立即宣告死亡;才有一线希望,便又陷入永恒的绝望。人们永远只能“摆动于时间的两极”,疲惫不堪地挣扎。人类生存的世界是如此荒诞不经,“一切皆虚有,一切令人厌倦”,在虚无和厌倦里的人们,只能向上帝寻求救助之手。
第二部分,诗人将爱情主题与宗教主题叠合在一起,爱情也是一条艰难的朝圣之路。这部分以“情人自白”和“合唱”的形式来表现朝圣者的痛苦。自从人类祖先亚当偷吃禁果之后,“从自然的赤裸里诞生”的人们,就只能遭受被囚禁的孤独的命运。寻找生命中“另一半”的路途无比遥远,情人的心中充满焦灼和疲惫,“在绝顶的黑暗”里,只能“坐在崩溃的峰顶”静静地哭泣。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无法对抗现实无边的黑暗。诗人反复追问,“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心灵之门被阻隔,漂泊的灵魂无以安顿,神圣的爱情也只是虚妄,“她也是这样渴求却不能求得”。在对现代文明感到绝望之时,诗人宁愿想象这是上帝“安排的歧路和错杂”,“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原来的地方”,因此信仰上帝才是精神的救赎之途。
第三部分的“祈神”,即是祈求上帝的救助。诗人以遏止不住的激情对现代文明进行了猛烈的鞭挞:我们生活在一个荒凉的世界,“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这就是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生存境遇。因此诗人强烈渴望上帝的“隐现”,渴望他能聆听到人子的告白,赐予我们生存的勇气。直到结尾,诗人仍在祈祷,希望上帝来“舒平”被曲解的生命,“揉合”枯竭的众心。
穆旦作为一个现代主义诗人,对现代文明表现出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精神。这首诗中的上帝形象,并非完全是基督教意义上的上帝,而是诗人自己创造的一个精神上的上帝。信仰上帝,企求上帝“隐现”,只不过是穆旦借以对抗现代文明,超越平庸的生存现实的一种方式而已。
《冬》
中国文人自古有伤春悲秋情结,自然时序不同,心境也有所不同,这样的文化情结同样深植穆旦精神深处,而且在晚年越发深厚。穆旦尤其喜爱秋冬两季,对他而言,秋冬既给人落寞、凄凉的衰亡之感,也象征着生命的成熟、宁静和思索。穆旦于晚年写了《春》、《夏》、《秋》、《秋(断章)》和《冬》等季节组诗,这些以自然意象为主的诗歌在他后期创作中特别引人注目,其中《冬》更因艺术的精湛而倍受推崇,它大约是诗人生前最后一首诗作,蕴涵着他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思索。
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诗人反复吟诵“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寒冷使心灵变得枯竭,就连梦也经不起寒风的嘶吼,惟有友谊和亲情聊可慰藉,惟有工作可以抵御它的侵袭。诗的最后一节特别感人,诗人以平实朴素的笔调,描写冬夜旷野里一群粗犷旅人,在简陋的土屋里经过短暂的歇息后,又跨进无边黑夜,走上漫漫长旅,在“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的广漠背景上,这些粗犷人群的身影使人怦然心动,它象征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绝望的边缘里,诗人仍不放弃生存、抗争和追问的努力。此诗在形式上显得比较整饬,其格律也非常谨严。
全诗共四章,第二章有三节,其余每章各四节。除第一章每节五行外,其余三章都是每节四行,而且每行几乎都是12字,并且遵循一定的韵律,显得和谐自如、错落有致,读起来铿锵有力、节奏分明、琅琅上口。如第一章四节分别以“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相互呼应、反复回旋、一咏三叹、余音不绝。无论从内涵还是从形式上看,《冬》都不失为穆旦晚年的优秀作品。
四 重要研究论著目录
1 周珏良:《读穆旦的诗》,《益世报·文学周刊》1947年7月12日。
2 默弓(陈敬容):《真诚的声音》,《诗创造》第12辑(1948年6月)。
3 唐湜:《穆旦论》,《中国新诗》,1948年8、9月号。
4王圣思:《生命的搏动 知性的升华——浅析穆旦前期的几首诗》,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5 张同道:《带电的肉体与搏斗的灵魂:穆旦》,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6 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伦敦)《生活与文学》1946年6月号。
7 袁可嘉:《九叶集·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8 林真:《曾使我激动和哭泣——读穆旦的诗集》,(香港)《文汇报》1983年4月25日。
9 唐祈:《现代杰出的诗人穆旦》,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0 游友基:《略论穆旦四十年代现代诗的思想内涵》,《山西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11 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2 唐晓渡:《欲望的美丽花朵:穆旦的〈春〉》,《名作欣赏》1993年第3期。
13 蓝棣之:《穆旦:用身体思考》,《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
14 王泽龙:《论穆旦的诗》,《湖北民族学院学报》1995年第1期。
15 杜运燮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6 孙玉石:《解读穆旦的〈诗八首〉》,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17 李 怡:《论穆旦与中国新诗的现代特征》,《文学评论》1997年第5期。
18 王毅:《细读穆旦〈诗八首〉》,《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19 李 方:《穆旦与现代爱情诗》,《东北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
20 袁可嘉:《西方现代派诗与九叶诗人》《文艺研究》1983年第4期。
21 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22 王毅:《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3王佐良:《中国新诗中的现代主义——个回顾》,《文艺研究》1983年第4期。
24 周珏良:《穆旦的诗和译诗》,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25 李 方:《抹去诗与生命之界:诗人穆旦由来的再审视》,《天府新论》1997年第5期。
(汪云霞 )
五、名师导评
从穆旦40年代的创作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以满腔热情追随时代的人。他的《合唱二章》是民族大解放的赞歌,《饥饿的中国》是人民大解放的吼声。但他超越于一般40年代诗人的是在热烈拥抱时代中作民族历史底蕴的探求。抒情长诗《赞美》在热烈地追随和感受着民族大解放的同时,诗人灵魂的触角在深入到了民族历史的底蕴中,发现了中国农民的命运,他将民族经受的灾难和"民族的已经起来",都概括在了中国农民形象上。穆旦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但这种情感又被他强行内敛,这股内敛的情感使他成为一个力的自我搏求者。这体现在诗中便是将"自我"放置在不同力量的交汇处,使"我"成为冲突的存在而无法合成和谐的统一体,即所谓"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三十诞辰有感》),由此来反映现代人确定自我生命价值、存在意义的困惑。这在《从空虚到充实》、《五月》、《春》、《三十诞辰有感》等诗中都有很好的体现,甚至在表现爱情体验的《诗八首》里,也会听到"主"的暗笑"不断地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但穆旦并没有驻步于这种无限制的内心复杂冲突表现,而更能以力的搏求者的姿态对自我精神裂变作拷问和导流。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诗人"用身体思想"的方式对自己精神世界的裂变作了观照:曾是"扎一朵洁白的丁香夹在书里","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的"我",看着这许多在原野上奔逃、在防空洞躲避的人也觉得自己和大家一样"染上了黑色",但"这里的空气太窒息",且"古旧的梦"在不断地喊着"毁灭","我"决定出去。于是在"打下几驾敌机"--"胜利了"后,"我""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竟发现原先的"我自己死在那里"。这是一场把自己置于光明与黑暗、投入与超然之间的自我精神裂变,意味着在这不平凡的残酷现实中知识者必须也只能埋葬旧我,在面向现实、投奔时代中完成灵魂的重塑。
穆旦追求超验感应生命真谛,其抒情思路显示为生命从肉性世界超越而向灵界转型的过程。他的长诗《神魔之争》就是超验感应的产物,在这里,"东风"是齐生死的宇宙意志体现者,"神"是和谐统一的现存秩序主宰者,"魔"则是破坏者,因"神魔之争"而使"东风"宣谕:这原是否定之否定的运行律正常的表现,并由此而超验感应出在更替中循环和在循环中更替--这样一个随宇宙化而来的生命的永恒存在和发展的真谛。穆旦的超验感应生命真谛的思路还显示为,联系时代现实去探求为正义事业而搏斗献身的殉道精神所具有的永恒价值。《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一诗融入了穆旦对野人山战役中出生入死的悲壮经历的体验,全诗通过爬行在胡床河谷、不断遭受着淫雨、毒虫、痢疾和可怕的饥饿折磨,时刻有倒毙在森林中、腐烂在败叶中的危险存在的"我",在死亡线上挣扎导致的本能幻感,引向宇宙的灵思:永恒的福音通过"森林"响起来,"从此我们在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一个长久的生命就要拥有你:/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诗歌还由"我"融入宇宙的超验感应引出了有关生命真谛的抒情:"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这就是说捐躯在野人山的反法西斯战士是会永生的,因为他们的存在是由无边的宇宙空间--"森林"自生自灭、灭而再生的不灭现象同无尽的宇宙时间--"历史曾在此徘徊"的永恒存在组合而成,"化入树干而滋生"的"英灵"至真至善至美的生命和至真至善至美的事业也将不灭永生。对死即生之开始这一生命真谛的知性感悟,使作为"祭歌"的《森林之魅》超越了忧患的至悲壮的社会人生境界,而获得了神圣的、至完美的宇宙人生境界。
穆旦致力于感性与知性的结合,或者说致力于把人生经验和哲学玄想知觉化,这显示在诗歌表现技巧上便是不用感性形象来隐喻理性思辨,而是让经验玄想直接成为可感的对象。
穆旦的诗擅长于在谬理悖论、反差对比、矛盾对撞中营建诗行,结构诗篇。郑敏就曾指出,穆旦的诗"总是围绕着一个或数个矛盾来展开的"。穆旦这种张力追求表现在抒情方式上使用多重人称、多种角度并以此来使主体自省、场景映衬、他人插语相交织成为一体,给予诗篇以多声部合奏的结构,表现出错综的张力效果。《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我"被一分为二的分身表现以及多角度的内心独白,多场景的交错、迭合,就能使精神裂变的自我拷问表现得极具张力,使拷问得以深入展开。
穆旦接受西方影响,采用理性联想的途径来构成意象语言,欲达到的目的是悖谬推论的理趣功能,而反对传统诗歌意象语言那种兴发感动的情味功能,所以他的诗歌语言貌似口语化,却比非口语化的特殊语言更特殊,更远离日常言语活动的性能。
穆旦追求"诗应该写出'发现底惊异'。"这种诗歌表现技巧的独特发现,确有令人惊异的效果,加深接受者随陌生化而来的诗意的理性推延。正如唐湜所说:"他的诗里很少中国人习惯的感性抒情与翩然风姿,因而不容易叫人喜欢,可陌生与生涩一经深深探索,又给人一种莫大的惊异,乃至惊羡。"
(骆寒超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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