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讲师:刘萍萍 / 谢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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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春生
形单影只,瘦骨嶙峋,独轮车像一位老僧,日日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天生只慕一线空间,独轮车是山里最好的承载者。星星点点的庄户人家,谁家不拥有一辆独轮车呢?山谷里,河道里,青草里,田野里,只要有一条一柞宽的路,就足以容身了。它不慕妆容,拒绝繁文缛节,拒绝豪华铺陈,简单、朴素、大方,一切皆以实用为美。农人的庄稼地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帮衬呢!
独轮车是阴性的,沉稳、低调、智慧。和它每一个深交的人,都是最好的朋友,最高超的驾驭者——路平坦,它如履春风;若遇坎坷,它白有方寸。我曾见到过一个很牛的推车者,在一条河上搭一块尺把宽的木板,车子就能晃晃悠悠地经过。甚至听人说,好推手只在河上搭根木头,就能轻松自如,如履平川。我常想,人生起落无常,车子也跌宕起伏,有坎坷,有坦途,有酸涩,有甘甜。但不论遇到什么,它总是宽容大度,不怨不哀,用自己的侠骨和柔情应对着世界的世情冷暖、风霜雪雨。
山里的野草、露珠、月光,都是独轮车行走的背景。季节的轮回,世事的变幻,它们听着风,候着雨,品读着山峦的坚韧和溪流的豪情。早上,当第一缕阳光还未推门,农人们就推着独轮车出发了。慢腾腾的绵羊,机警的小白兔,还有那只惊魂未定的野狐,也许刚从那里经过。上面还留着它们发膻的体毛,醉意的哈欠和甜润的微笑。芨芨草,毛毛狗,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绿色,一遍遍地在车上抚摸,似乎在向它们加持着某种文殊咒语露水,星星,月亮,慢慢地打在车的脚踝上,碎成了一地诗意的剪影。农人,醉心田里,车子温情如火,它像好友一样默默地待在路边,从不计较时间的流逝、日子的惨淡。它喜欢大地的岑寂,阒然无声。几片落叶,几丛鸟鸣,绝不会打扰车子,反而更加重了天地的清幽,它会默默地看着天上的太阳,看着摇荡的桑树,看着山尖上的石头。一泓清泉从头顶上缓缓流过,直抵心腹。
不喜热闹,独轮车大凡都是隐者。我记得几十年前,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还是山里的贵客,赶集只能推辆独轮车。不慌不忙,不冷不热,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季,燕子从麦田里低低地掠过,杏花、桃花、梨花竞相绽放,一派春光。这时,我和姥爷推着独轮车走了二三十里路来到集市上。那里摩肩接踵,攘攘熙熙。炸油条的,卖烧饼的,做农具的;踩高跷的,演杂技的,耍魔术的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和姥爷推着几根草绳歪歪扭扭地走着,怎么都挤不过去。不时,我看到了车子面带的愠色,它东倒西歪,愁眉苦脸,怎么都不想走。不走,就歇会儿吧?麻雀在一边劝慰着。我和姥爷只好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默默地叹息,车子也在叹息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到人少星稀,车子才很不情愿地在街上转悠了一圈,汗涔涔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农家的谷子,圈里的猪,树上的鸟。谁说不是车子的牵挂呢?
独轮车不慕高处,它知道高处的危险,低处的踏实和安宁。我家住在高高的山坡上,每次往家走的时候,车子都很不情愿,咬噬着粉紫的嘴唇,像个远嫁的女人。尤其快到那棵树下的时候,更是死死地蹬着地面,不肯挪动半步。我经常看到父亲上坡时,先是嗖嗖地快跑几步,然后乘着车势猛推。尤其快到坡顶的时候,几乎使出了浑身力气,两只胳膊死死地顶住车子,不让它后退半步。他知道车子一旦往后溜,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死死地蹬着地面,脖子上的青筋棱棱地凸起,怒视着危机。
也许是父亲打动了车子。这时它不再和父亲较劲,又向前挪动了几步,终于走到了地平线上。
身置高山,心却向往着流水。再往下走的时候,车子兴奋极了。装满粪,拽都拽不住,没办法,父亲只好随着它快跑。我家门口是一个下坡,然后是一个上坡,跑到这里,车子才慢下来,归于平静。大舅家住得更高,每次往家里推重物的时候,至少需要三个人,一个人推,两个人拉,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下坡时,更难,一个人根本无法控制,像脱缰的野马,飞驰电掣般的往下奔突。那洪水肆虐啊!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微薄,瞬间淹没在了它的汹涌里。实在无法驯服,大舅只好自己做了一个车闸。再在车把上打了一个眼,安了一个手柄。每次下坡的时候,他总是紧紧地攥住手柄,拉住那根拴在手柄上的铁丝,让铁丝再控制着那根橡皮棒,使劲在车胎上摩擦。大舅常说,独轮车像水,不张扬,不跋扈,总是谦逊低调,把一颗心降到尘埃里。
独轮车并不是一意孤行,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宁愿改变自己。麦子成熟的季节,大地一片金黄,来不及等待。那一块块梯田、一摞摞麦子堆在地里,等待着颗粒归仓。农人们的肩膀好宽啊!宽得足以盛下所有的麦子。但父亲没有把一切都压在肩上,他想通过车子减少一些劳动,好让肩膀有更重要的负载。于是他卸下绑在上面的车斗,在四周又绑上了一圈木棍。车子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它丰富了自己,拓展了自己,原来只能推一些个小体重的东西,现在体轻个大的也能支撑。父亲把麦子一层层地摞在车子上,像一座碉堡。高高的麦子,悠悠地坐在车子上,一路和车子悟语,没有人懂得它们的语言,只有车子和麦子懂。神秘的佛语。
车子最喜欢中庸,讲究平衡,一旦打破了它的承受能力,就会立刻倒下,宁愿赴死。记得小时候和父亲推土。小小的山坡上,黄土在上面堆得瓷瓷实实,我和父亲先用镐刨下来,再装到车上。车斗似簸箕,好似暗示了什么——父亲装车,总是按照这种暗示,后面多,前面少;这种方法抬车自然很费力。但父亲甘愿为之。为减轻手臂的负重,父亲就在两个车把上拴上一条带子,挂到肩上。我不会这样做,只能靠两只胳膊抬着,一会儿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
推车累了,一丝省力的念头突然袭来。何不换一种装法呢?费这个穷劲!于是我把车斗的前面装得很多,后面装得很少。车子在讥笑,但我没有理会它,只是一意孤行。车装好了,一抬车把,好轻啊!小下坡,车子走得飞快,像一头驴!谁知推着推着,该上坡了。我没有预感到将要发生的危机。这时我一用力,车子突然撅了起来,上面的黄土顷刻间倒在了地上。我成了一个爆了的气球,沮丧极了。父亲说,这下可服气了吧,车子可不是怎么使都灵啊!你要懂得它的脾性,不能一丁一点违背它的意志,否则它会报应你,让你付出成倍的代价!
我懂得了父亲,也懂得了车子。
独轮车不徒虚名,不争利禄。如今山里外出的人多了,推土推粪的少了,用独轮车的人也几乎绝迹了。但它们没有感到一丝落寞,就像我家那辆老独轮车一样,静静地呆在岁月深处,用超凡脱俗之躯,守着一方水土、一方安宁,任时光在上面一层一层剥蚀出一道道皱纹,然后陪着父亲一道慢慢变老、消失。
玉米宝宝
风,吹动着朗朗的麦子,快要金黄了。
那粒,挺着大肚子,躲在麦壳下。个个农人,选择这样的一个时辰下种,最合适宜了。麦子割完,自然舒畅,满眼一片空旷,挥动锄镐,无挂无碍,但玉米愿意吗?就像人们在怀孕前要禁烟,忌酒,选择最适宜的年龄。麦子垄中下种,也是为了选择最合宜的时机,让麦子在秋天早点成熟,为麦子留下足够的余香。麦子快要成熟了,叶、秆已经很硬了。垄间不足一柞宽,叶子和叶子亲密地拉着手,接着吻,抒发着恋人的浪漫和温情。而人呢,要把手挥下去,把它们拉开,叶子自然不肯,上面的毛刺在农人们的手上撕来扯去,一会儿就是丝丝的一道道红。天蒸啊!像投下了一颗颗热弹,到地里轰然炸开,火辣辣的。农人们站在密密麻麻的麦地里,衣服贴着汗毛,泥水流到脖子里。但农人们谁在乎这个!产妇坐月子,不也是浑身汗吗?从上到下捂得严严实实,头上流了油也不愿意把那层布拿开,不都是为了那个娃吗?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细细地数着。小时候,父亲告诉我,种玉米的时候,要想到舍破。种子和男人的精子一样,不是每一个都有机会长出好苗来,所以要多下几颗,大的与小的搭配,丑的与俊的搭配,一窝窝兜里才不落空。
呼啦啦,不出几天,秧苗儿都全蹿出来了,由于长期窝在阴暗里,显得很孱弱,面黄肌瘦,软不拉几的,不带一点杀气。农人们割麦子的时候,像爱护自己的宝宝,轻轻地走,慢慢地挪,生怕有一根苗受伤。我小时候,总不敢抱那刚出生的宝宝,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捏碎。农人们有女人一样的柔情,割完整块地,秧苗还是齐整整的,不会有一片留在风里。燕子说,快要下雨了,杨叶激动地拍着手,苗有奶喝了。握住天的乳头,咕咚咕咚喝个够,没几天,秧苗就黑铮铮地挺了起来。
我小时候最怕耪茬了,弯在地里,一下一下地耪着粗肿的无奈和艰辛。耪茬有什么用啊!我总是这样想。像懒人一样,一把火,一片净光,多轻松啊!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太小看农人们了。烧坏了庄稼不说,以后用处大着呢!古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农人们早就懂这个理儿,耪茬就是为今后着想,草埋进肚里,茬子也翻进土里,今后那些草们就再也不用和秧苗争阳光了。而麦茬则成了十足的营养。面包、牛奶、水果,天天供奉着秧苗,能不欢心吗!更大的好处还不止这些,泛起了一条条波痕,长长漭漭,为今后施肥培土埋下浓墨重彩的伏笔。
布谷鸟咕咕地叫着——玉米催到半尺高的时候,就该施底肥了。那时农人们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往地里挑粪,地头上堆得圆圆的,像一个个凸起来的蘑菇包。秧苗小时候不能施化肥,因为化肥肥力太足,幼苗吃不消,会被烧死。记得女儿小时候,有一次,我喂她烧鸡,怕嚼碎了失去营养,就直接往肚里搡。四块、五块,看她还想吃,就又搡了几块,谁知孩子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消化力,当场就吐了,而且还落下了病根。原来,秧苗多像孩子呀,需要给她喂些好消化的猪粪,既能长效十足,又不至于撑着。初春入雨,轻轻的,润物细无声。
我大舅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好庄稼人。有一年,家里的地不够种,又从外地买了一块,离家十五六里。抓青(我们老家把施肥叫抓青)的时候,看到其他农人都把自家的玉米抓上了青,大舅的心里惶惶了,不能让远方的孩子也饿着啊!于是,他就担起猪粪往那里送。每天起个大早,虽然一早上只能跑一趟,但他有的是力气,四五天里,担子吱吱呀呀,一首首长歌播撒在希望的田野上。
粪难沤,路难行,到了地里,农人们绝不让肥力有一丝一毫地跑掉,喂了秧苗,农人们还要用埂上的土把粪埋上。此时麦秸秆早已枯透了,原来的草没了踪影,麦秆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试想,当初农人们不费老鳖劲翻一道埂,那后面这个步骤不就泡汤了?农人们其实有着非常强的战略眼光,往前走一步、看两步、想三步,做什么事才不至于费事,窝工,汗水不会化为流云。
玉米长得最快的时候,常常能听到拔节声。父亲说,尤其在夜里,夜深人静,咯吱声在田地里打着滚,此起彼伏。我没有听到过,但我确实看到玉米长得神速,几天不见,就蹭蹭地长上一大节。快抓青啊!别误了庄稼的好时辰!一大早,我们就被父亲狠狠地揪起,匆匆往地里赶。现在抓青绝不似以前了,玉米已经长到了半大小子,钻进地里,长长的叶子在脸上横来扫去,一会儿就是一道道小口子。孩子小,父母只要好好照顾他,不让他受冻挨饿,但大了就不行了,有的青少年因教育不善开始上网、偷盗、赌博。做父母的,为了让他们戒掉恶习,有的找专家,有的找心理医生,有的甚至跑到大街上,一个个的网吧搜寻。彻骨寒风,一个个娱乐场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孩子的未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啊!心里的口子比脸上和口子更疼痛!
所以,不论受怎样的折磨,农人们还是像教育孩子一样,一头扎进又闷又热的玉米地里,和它们厮磨。脱去幼装,玉米已不似从前,挺挺拔拔,可以接受化肥的催力了。不远不近,不多不少,近了会烧死玉米,远了起不到作用。农人们会拿捏最合适的距离、最准确的数量,将化肥供奉到玉米面前。堆起来的田埂在上次埋粪的时候,已经刨平,这次再埋化肥,已经变成一道浅浅窄窄的沟了,而玉米的列队已经变成了一道道梁。高的已变低,低的已变高——这是农人们曾先埋下的伏笔。低的沟可流水,滋育秧苗;高的梁可以将玉米的脚高高陪起。有了这段经历,任凭风吹雨打,玉米都会心静如水,即使左摇右摆,脚也会深深地埋进泥土里。
我小时候有一段特别厌学的险途。父母左扶右搀,怎么都转不过弯来,叫驴一样犟。但父母始终没有放弃我,用各种方式教育我、开导我,期待苗儿再次茁壮。记得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秋虫唧唧地叫着,深山更加清幽寂寥。我和父亲一起浇玉米,刚开始水很大,一垄一垄的,一会儿就浇完了。但流着流着,水就小了,浇一垄特别漫长。我和父亲说,剩几垄算了,咱们回家吧。父亲说,半途而废就是对玉米的不敬,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棵玉米!水一点点地往前挪,我在那里苦等,看着影影绰绰的玉米,看着水,又害怕又冷。心想,这水流进玉米的心田咋这么难呢?
后来终于浇完了所有的玉米,我仿佛看到一棵棵玉米立刻直楞了起来,精神了起来,黑咚咚的夜里,我和玉米互相传递着能量。走上山坡,踏上云层,路很远,脚很轻,像走进了一片桃云燃红的槐树林,霞光烂漫,无限风光。
那一年,玉米长得特别旺,一粒粒黄籽抱着玉米肘,紧紧的,满满的,像我考卷上的对勾。秋收后,硬邦邦的玉米堆在院子里,映得田野一片金黄。我看看天,吐一口唾沫,用铁锨往筐子里装。父亲大呵:怎么这样对待粮食呢!这时,我看到父亲用双手虔诚地抱着几棵玉米,像抱着几个刚出生不久的宝宝,慢慢的,那样敬重,那样小心,生怕摔疼了一点玉米。我终于明白,父亲是在祈祷,祈祷仓官,祈祷上苍大地,来年风调雨顺、粮食满仓。
父亲常说,给我一个饼子,也不换一个馒头。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人们不讲究口味,只讲究填饱肚子——玉米的质地决定了它的心地如此善良,它们知道体贴人,知道农人们很饿,愿意在农人们的肚子里长长地驻足、停留。
圆圆的粮仓,玉米静静地守着,候着,期待着一双布满皱褶的手——它们把农人们当成了最亲的宝宝。
责编:杨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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