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梧桐林

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片蓊蓊郁郁的梧桐林。多年以来，它一直盘踞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中，如一片静默而深沉的湖泊，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我的冥想和眷恋。当我从城市浮躁而喧嚣的声浪中抬起头，闭目遥望远方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闪现出一条弯曲的小路，它毫不犹豫地穿过叠向城市边缘的楼群，穿过许多陌生而又熟悉的村落，然后抵达并深入到那片茂密的树林之中。我知道，那里藏着一个最初的我，一个真实的原来。

那片林子在村南的小河旁，不过几亩光景，却是故乡的一大景观。我小的时候经常到这林子里，多是独自一人而非结伴而来。这林子里有猪和兔喜欢吃的各种野草野菜，都是嫩嫩的。我总能很快就薅上一篮子。秋日里，每隔一两天，我就要到林子里捡拾一次梧桐叶。梧桐叶油性大，是一种很好的燃料，这是母亲的一个“发现”。奇怪的是，再没有人想到这点，所以，捡拾梧桐叶一直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现在我看到瘦小孱弱的童年的我，背着草编网袋晃晃悠悠地钻进了那片梧桐林。下午的阳光威力渐减，穿过树叶的间隙泻落到地面时已有些疲乏。林子里因此有些晦暗。很静，能听到树叶从枝头跌落的声音。虫鸣总是在远处。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虫子在鸣唱；它们是在呼唤呢，还是在吟哦？季节轮转，寒暑交替，秋意是一天比一天浓了，树们的落叶是对盎然生机的一种有意的放弃吗？这放弃中是否包含着对天意的屈从，是否注入了一种无奈和苍凉呢？……我看到身穿蓝色卡其布衣裤的我蹲在树下捡拾树叶，肩上膝上的补丁针脚清晰可辨。我的身后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梧桐叶，它们在疲乏的阳光下依然泛着金色的光泽。我蹲着，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身后的叶堆在逐渐增多。渐渐地，我就忘记了自己是在干什么。手虽在忙活着，灵魂却仿佛已经出窍。我开始了无边无际的幻想，并迅速进入了一种思绪飞升的境界。没有人声。这里很安静。梧桐树播散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味道是说不清楚的，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用一个或几个词描述它；但我相信我一嗅到它，就能确认它属于梧桐。我还相信，它能唤起我许多年前对于梧桐林的记忆……

其实我想写下的，并不就是这些，而是——而是我童年时就意识到，但至今才说出的一种情绪，一种感觉，那就是——寂寞。是的，寂寞。我的童年是穷困而寂寞的。即使在当时，我也能够感受到它，但我说不出不寂寞的生活是怎样一种生活。梧桐林对于我，是一个不无象征意义的存在，它向我暗示了什么。梧桐林，不是我童年的乐园，梧桐林给予我的，只是寂寞和寂寞中的遐想。作为童年的象征之地，我想，它曾经助长了我的孤独。长大后，我耽于幻想怯于行动、甘于寂寞疏于交流的性格日渐鲜明起来，这使我常常想到故乡那片寂寞的梧桐林。我觉得我在那里寄存或者遗失了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对梧桐林该爱还是该恨，该为之欣慰还是为之遗憾，该怀念它还是该忘却它。我只是常常想到它，不由自主地想到它。每当想到它，我就不免感慨，感慨现在的生活和现在所处的环境，与那时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但无论如何，童年的梧桐林还是让我眷恋，让我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