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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君不似江楼月 | 起。 她只记得那夜月色是极好,极好。温温的溶溶的似打碎了的鸭蛋黄儿,泼墨似的晕在深蓝色的夜幕里。 风里有些些的冷,泅着一丝两丝的光,就像是姜为生眼里蓊郁泅润的一星。 壹。江楼月不爱姜为生。 我记得曾经问过姜为生,为什么最后没有和江楼月在一起。那时她似乎是很奇怪,拿弯弯的眉眼直打量我,我被看得有点无奈,她才噙了笑,说:「因为江楼月不爱姜为生。」 我的脸上似乎表现出了诧异,她也就摆摆手,没有多言。 那是四年前的毕业典礼,师生们都在为这场声势浩大的告别仪式或喜悦或感伤。我一边儿同姜为生嗑话,一边儿往江楼月那里瞟,她这天穿了一身素白的裙子,浅黄色的针织开衫,静静地坐在学校的大榕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清浅浅地笑。日光融融,明晃晃地穿过毵毵林叶,投出斑驳的光与影,就像是晕在她眼眸里平生不灭的光阴。 四年后,我在重庆重逢阔别的昔日好友,闲话拉了很久,终究是忍不住问了同样的问题。江楼月似乎被火锅浓烈的辛辣给呛住了,咳了好一会儿才搁下筷子,拿纸擤了擤,吸了吸气,抬起氤氲的眼眸幽幽地回答我,「江楼月不爱姜为生。」 可是,怎么会不爱呢。 想来我并不是个好演员,不能很好地掩饰情绪,再一次把愕然放在了脸上,江楼月轻轻地就笑了。 我是在办公室楼下看见的她,她穿了一身雪纺米色连衣裙亭亭杵在浓烈的日光里,耳边有嘈杂的蝉蛩声声,她时不时地拿手揉眼,微红的眼眶熏了一湾的水色。她也看见了我,微笑着同我招手。我不由地想,山城的日头真是毒。前尘事翻覆裹着迢迢的年华陡然逼近,发白的日光在一瞬间灼伤了我的眼。我突然有点恍惚,似乎一切还是四年前的样子。我们又像所有久别重逢的友人那样,拥抱,热泪盈眶,然后我笑着说,「江楼月,我请你吃火锅。」她便眉眼弯弯地上来挽我。 我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她,但至少不会认为她愿意回到这座城市工作生活。我记得当年她选择出去的时候态度很坚决,哪怕这里是她活了十八年的故土。 贰。爱曾那么好,不能到老。 我同江楼月是幼时玩伴,用老一辈子的话说就是打出生起就是穿一条裤衩的革命友谊。我们一同读完初中又一起考上这所市重点,交情自然不浅,而我的第一任同桌便是姜为生,很轻巧的一个姑娘。我们仨在一起彼此接触多了,就发现脾性相近,都有点敏感的骄傲和自命的清高,又正是爱做梦的年纪,便理所应当地一起吃饭、看书、走路、行事。 那个时候,似乎没有人觉得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许是年轻,很多事连我们自己都揣测不到结局。 姜为生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读过很多很多的书,写得一手好字。江楼月出生书香,成日里也算爱吟咏些诗词曲调。我却是个地道的混不吝,吊儿郎当地过着小日子,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我们仨铁铮铮的感情。我最爱的科目是数学,这个认知似乎让那两位诧异了很久,于是通常上演的情节是,我拿着笔演算着草稿,耳旁风地挂过一阵的书画琴棋诗酒花。 当然我们都很满足也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春天到了,一块儿翘了课去放风筝,再一块开着夜车写检讨,姜为生的文笔是一流的好,我便和楼月假装兮兮地讨来,声情并茂地朗诵。夏天到了,结伴去买花花绿绿的布裙子,楼月的皮肤极白,白得微微浅又泛着透明,「冰肌玉骨」似乎就是那个时候我从姜为生那里学来的词。秋天到了,便去南山看红枫叶,一边听她俩感慨着「霜叶红于二月花」,一边捡起落下的枫叶仔细挑选,想着用来做书签她俩一定高兴。冬天到了,就窝在被子里抱着热水袋不想去上学,那个时候我们住一个寝室,不得不说是缘分,每回都是很狼狈地卡着生活老师锁门的时间匆匆跑出去。 一晃转眼四年,前情往事原本就不为当事人所料,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是我万万不能想到的。 后来的年月里,我也常常独自一个人去南山,去拾捡些红艳艳的枫叶,想想从前,想想往事,想想旧时人当时月。这座城,到底只余下我一人,一个人颠簸着走长长长长的路,一个人辛苦打拼。偶尔有些难过,也说不上缘由。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书本里看到一句话,「爱曾这么好,不能到老。」 我独自眼见着这华灯靡丽的夜月妆点通宵达旦的不夜城,一瞬间,涕泪滂沱。 叁。急罚盏夜阑灯灭。 我一直觉得江楼月的名字连同她的人,都像是从线装诗书里步履迤逦婉转而出的。直到后来遇见姜为生,我才知道,江楼月,原来真的是从旧词曲里拓出来的名字。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只有相随无别离。」当年姜为生一字一句念出这些词句的时候,我大概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的,我只是看见江楼月很轻快地在笑,笑的时候她水汪汪的眸子望着姜为生,碎碎的刘海轻轻刷过眉睫,她的鼻头微微皱起,耳坠子一点一点地摇晃,清脆爽朗,样子特别可爱。姜为生也在笑,然后我也就很开心很开心地笑。 那个时候,我们三个说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重庆入夏便是热,嘤嘤地笼着一抹辛辣的烧气,火锅店里就更是热了,偌大的店铺也只有我们这一桌,脸侧耳廓涔涔地爬满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江楼月涮着羊肉,拌着作料,突然抬头看了看我,火锅热腾腾的蒸汽扑在她的脸颊上,红彤彤的,又晕得眼波流转明明灭灭,恍惚间,我不由脱口一句,「当年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姜为生。」话出口,才惊觉失言。而我似乎又有了豁出去的勇气,什么都是顾不得了,只平稳了起伏的情绪低低开口道,「江楼月,为什么。」 她一点点的吃着半块儿的羊肉,吃得很慢,吃完了又支了手,托起下巴,似乎是在思考,好一会儿又拿起塑料杯抿了一小口的啤酒,眉眼低低地垂了下去。我突然觉得不耐烦,胸口闷闷地痛得慌,于是执意开口道,「你今日主动回重庆找我,不会没有理由。有什么话你觉得有必要就和我说清楚,没必要就当我们没见过。」 她闻言顿时就笑了,轻轻抬起头来,她笑的样子很好看,浅浅的梨涡,白白的牙齿,她迷了眼仔仔细细地瞧我,嘴里似乎还回味着入口的辛甜,有种微醺的感觉,半响才开口回答我,「顾鬟,当年是你让我认识她,四年前的十月十四,我就知道我等了这么多年的人,原来是她。」一顿,又夹了一枝葱郁的茼蒿下锅煮,在锅里打着圈圈,才轻笑着说,「可是你不知道,江楼月毕竟不爱姜为生。」 来不及揣测她言语间的矛盾,我只突然觉得有什么从颓靡的记忆里鲜活起来了,那些惹人注目的过去,淋漓滂沱的往事,竟在这个意外的热烈的午后,纷至沓来。肆。故事里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是顾鬟,那一年十八岁。 同样是那一年,我在学校国际部大楼顶部冲着碧波湛蓝的天空大声疾呼着:「我,顾鬟,这辈子就想考个简单的大学。二十岁结婚,二十二岁生娃。再拼死工作,工作了挣钱养娃养爸妈。」 似乎是从江楼月那里听到这个宏伟霸气的想法,那段时间,顾暮清总时不时很好笑地看着我瞅着我。他的眸子清清的亮亮的,像是江南柳树枝下的一汪清浅,盛着盈盈的泅润的一滩池水,投着疏影横斜,却也不说话。每每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我就会拿话骂他、拿吃的堵他、再顺便给他蹬回去。可他似乎是习惯了,轻而易举地反手逮住我就是一句:「来,鬟儿,我们努力。」 弄得我在江楼月面前好没羞。 认识顾暮清是08年的春天。纯粹的巧合,成就故事里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时我的心情并不好,刚砸了买来不足月的随身听,谁让情感电台那位小哥用并不高明的比喻分析了我添油加醋的一段恋情。我略略感觉到有些悲伤。 拿忘了来处的通票,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去南坪游乐场坐跳楼机。我记得这是江楼月说的,心情不好就去「跳楼」,「你会觉得生或死都是场很盛大的喜事」。而我也似乎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记得住她的话。游乐场里天是白的,空气是暖的,一切都是明媚的。 顾暮清的样子很好看,不精致,但是干干净净,个字也蛮高的,很漂亮的手指,有点像,故人。所以当他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像是注意到了我直勾勾的视线也就朝我轻笑了笑,眉目疏俊,嘴角溢了洋洋洒洒的清朗,我突然就想起姜为生说过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是和朋友一路的。跳楼机没升起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小打小闹说着话。有一个女孩子,软软地糯糯地叫他顾哥哥,他也应着。他说的是普通话,很好听。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却又分辨不了是什么。转过头去瞧了瞧刚刚那个软语吴侬的姑娘,又垂下头想了想,笑了。 跳楼机落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难受,更是心里头咯得慌。风刺刺地扑在脸上,自由落体顿时让我觉得刺激而痛快。我忽然尖叫起来,我忽然记起江楼月常常哼的歌,「生命就是一场盛大的狂欢」,软软的调子,却是动魄惊心的词。我甚至觉得我的眼眶快要干涸了,我的梦快要干涸了,我记起多少年来错过的人和事,我觉得记忆就快干涸了。我快疯了。 再一次升到差不多八十米的位置,我突然反应过来,就开始大声地哭。很大声很大声地哭了出来。顾暮清应该有听见,似乎是被吓到了,似乎又是好几次转过头来要看我。我觉得好笑,于是更大声地哭了。 演员和观众都到齐,真是滑稽的一场戏。 伍。故事里很重要的一件事。 表演落幕。鼓掌。致谢。 跳楼机在最后停下来,我静静地坐着,没有动,等工作人员过来打开安全设备。过来的却是先一步解开的顾暮清。他说,「小妹妹,怎么了。」我抹了抹挂在鼻尖的泪珠子,弱弱地用小声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闻言,他似乎出了会儿神,接着抬头看了看湛蓝的三月的天,看向我的时候已经是微笑着示意了。然后他很礼貌地和朋友们道别,那个小姑娘一脸好奇地问我们是否认识。而我的回答她显然不信。 我们在就近的一家肯德基坐下来。顾暮清买了一只甜筒一只圣代,递给我。我一手一只地拿了,想了会儿,甜甜地用重庆话说,「谢谢顾哥哥。」他愣了,我重复了一遍。他没有说话,我又继续重复。最后他笑着说,「小妹妹,来,再叫几遍。」 为了方便交流,我换了蹩脚的普通话。鼻音很重,他听得皱了眉,说我的发音有点奇怪,于是我笑得更欢了。 「顾哥哥,你真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咬了一口奶油,含糊不清地开口。他一边把餐巾纸递给我,一边说,「小妹妹,这句话原本是我该说的。」我眨了眨眼,怯怯地看着他,却没有接过纸巾。他笑着把纸巾卷了小小的一个角,给我擦掉唇边凉凉的奶油,继续说,「小妹妹,你多大了,」不等我说话,他又说,「小妹妹,你往窗外看,你看看,能看见什么。」 「顾哥哥,我十七了。」转头瞧了瞧窗外,高高的建筑,蓝蓝的天,白得透明的日光,「顾哥哥,我什么都看不见。」他拿纸巾的手顿了顿,淡淡地就笑了,「小妹妹,我是顾暮清,」一边在桌子上写着笔画,「二十三岁。很多年前我问过一个姑娘同样的问题,」一边托着腮,回想起来,「我告诉她,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我笑眯眯地舀了一勺草莓味的冰淇淋,喂给他。他眉眼弯弯地冲我笑。 那一天,我听见他讲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过去。而我也只是笑着偶尔应和。他说起他的西藏,说起他的姑娘,他说起那一场盛世的倾杯之酒和那一夜夹波日的雪。直到说起长安,他聪明地止了话题。我也就等着,但他最终没有说什么。 我静静地搅着杯子里的冰淇淋,他开始拿出手机翻了翻,似乎是有短信。我开口说道,「顾暮清,我是顾鬟。」他「嗯」了一声,示意继续,「这个鬟字很难写,很难写。」一边拿指甲在纸巾一笔一笔的划。过了很久,很久,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没有看他,然后问他,「顾暮清,你爱不爱我。」他终于错愕地放下手机,有点好笑地打量起我,而我也抬起头看他,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说,「暂时不爱。」 「那我们在一起吧。」 那我们在一起吧。 姜为生知道后只说奇葩。我也就笑。江楼月倒没说什么。只是当三人座谈会结束后,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一字一字对我说,「顾鬟,你是寂寞了。」 我是寂寞了。寂寞的快疯了。 我只知道那一天之前,他遇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我也遇见过很多很多的人,只是,如今他和我至少彼此安顿下来。而过去的一切也都过去了。 陆。月明也照当时人。 这么多年,我开始习惯起每天下班回家后,独自坐在十三楼出租房的窗台上,等待着深沉的夜幕缓缓拉开,等待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千年如一日的身影,等待着天空便能凝成墨,足以让人一抬头便能望到这一壁葱茏的夜色。窗户有一扇面朝着长江和嘉陵江交汇处,月色静静地扑在江水面上,溜了一川乳白色的明辉,酽酽地,潋潋地溅出一骰儿的索寞。偶尔会出几颗星,像是画布上破了的洞,深邃地嶙峋地装点着苍白参差的时光。 我就年年月月地望着这两川水,一墨一缃,静静地淌着,永世不融。 四年前的十月十四,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然而时间毕竟经不起打磨,真真要回忆,却是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夜的月色是极好,极好。 那是同顾暮清认识后的七个月。我们仨个很平常地约在学校的后山一聚。说是后山,不过是高高的一堆石子儿摞成的山坡坡。蔓生着葱郁的绿油油的杂草,和青黄色的小小的油菜花,如同呵在窗楣上淌开的窗花儿,极浅便似吹口气就能化去。平日里功课尤其地忙碌起来,是姜为生偶然发现了这处清净地,便约好每周三翘掉晚自习一起聊聊天看看星星。 那天晚上我去给顾暮清送饭,来得便迟了些。到的时候,江楼月穿一条长长的波希米亚蓝底碎花裙坐在高高的石堆上,裙角迤迤逦逦地刷在石头上,蒙了淡淡的白,她浅浅地冲我笑。脚踝边摆了十几听的啤酒,我转头看了看姜为生,她笑着拉开一罐,摇摇地朝我一举,闷头一口,大声说,「贤妻良母,来,教我喝喝。」我觉得很奇怪,通常我带着烟酒回来,她们都会用很鄙视的态度教育我骂我堕落。然后我继续看向江楼月,她的脸红红的,像扑了一层的粉。她说,「我也不知道,」拿手指了指姜为生,「你问她,她似乎很开心。」说着姜为生已经跳着跑了上来,把喝过的一听啤酒往我身上一扔,酒水一下子撒了出来,凉凉的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江楼月的发上,铝器砸在脚边,滚了一圈。我大骂,「丫的你耍什么酒疯?」又对江楼月,「我擦,她这样是在开心吗,丫的到底怎么回事?」 江楼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食指放在唇边舔了舔,很奇异地笑了。姜为生大叫了一句,「滚你丫的怎么回事要你管了,」又大步踏了上来,很奇怪的姿势搂着我,笑嘻嘻地说,「顾鬟,我和江楼月在一起,你说怎样?」 女孩子的感情就是这样让人疑惑,上一秒是惴惴地揣测,下一秒是裸露地坦白,但她的话里头的意思似乎是太刺激,一下子我有点钝,望望她又望望楼月,艰难地开口,「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她突然眼神明亮亮的,很认真地看着我,重复着,「我是说我,和楼月,我们在一起。」 一字一顿。 江楼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边儿上笑。我说,「好呀,只是你们觉得该是那样。」 到后来我也一直不知道那件事是怎样开始的。我不排斥所谓的同志,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个Homo的理论者,但却决计做不得实践的。当初认同得快,而事后也多多少少地从旁侧击了些,我从来觉得我们三个就是很要好很要好的那种打死不会分开的朋友,也从来没有觉得其中两个愿意走到另一条路上去。 那天的月色真的很好,姜为生说话的时候,光柔柔地渡在她浅浅的眼眶里,太浅以至于好多好多蓊蔚的水就溢了出来。江楼月也极美,空气里氤氲了细细的酒气,香香的。那个晚上她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最后的最后,我们把酒水泼在彼此的身上,夜里的风都是冷的,我们跳着吵着,旁边食堂工人的宿舍灯一盏一盏地亮了,对面教师大楼的灯光一星一星地熄了,好多好多的星星。江楼月的裙子扬了起来,姜为生念叨些应景的诗词,我手臂上的酒精被风干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世间月色如此的凉如此的暖。柒。无法剪断的遗忘的过去。 奋不顾身地跳入回忆,又被一个浪头狠狠地打过来。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地醉了。江楼月烫了一块牛肉片儿夹给我,我摇摇头又谢谢了。「可是为什么后来会成那样子呢。」我忽然有点想哭。辛辣的气息一下子灼了我的眼,往事鳞次栉比地扑过来,江楼月浅浅地笑着,我觉得场景由来的熟悉。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盛着咸菜的碗往自己那边移了移,夹了拌着饭吃了一口,「你和顾暮清结婚了没有?」我抚了额,觉得挺恍惚的。我是有多久没见过那个男人了。哦,对了,其实也不久,上个月我们都还见过,在一个很有趣的地方。但是一转身也就恍若隔世。见我没有说话,江楼月轻快地接过去,「哦,我以为二十岁他会娶你。」我低低地笑,「我们离了。」 江楼月肯定是被吓到了,辣椒把眸子熏得红红的,止了阵阵的咳,她开始一点一点的笑起来,笑得欢了,把散过来的刘海挂在了耳廓,清了清嗓子,说,「你就没有挽回过?」 怎么会没有。 二十岁那一年,顾暮清和我去婚姻登记处把证领了,我记得那天早上,他还笑嘻嘻地问我为什么愿意嫁给他。我倒也真真是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总结出来,「因为这是我的梦想,因为你不爱我。」他好笑地看我换好漂亮的裙子帮我穿上漂亮的鞋子,然后说,「这回你亏大了。」 因为我的执意,我们并没有举办酒席,但知道的人还是多,没有办法只好去订了一大摞的喜糖,说是来年补上。对于这件事顾暮清倒也表现出些无所谓,这让我心安了不少。用他的话说就是,「和你这种小姑娘结婚就跟做贼似的,只要你不介意,不公开也好。好让心心念念着我的姑娘们至今有个念想。」我笑着骂他贫。 在他一遍两遍地磨下我们终于去见了一次彼此的父母。后来的日子过得也算好,我们住在一起。有时我会从学校请假出去做兼职,虽然顾暮清确实不喜欢我一边上学一边工作,但是我一再坚持他也就没再说什么。每天晚上无论是从学校还是从公司回家,我都会买好菜给他做饭,我的厨艺并不好,但我总是有一腔的热情,一开始他还会假装兮兮地抱怨,后来也就习惯了。 日子就这样哗啦啦地在过。白天的时候我们互不通电话不通短信,彼此过各自的生活,六点之后便一起散散步逛逛超市买牛奶吃水果再看看广场上跳坝坝舞的大叔大妈。我做饭他洗碗,他洗碗我看电视。 直到今年的二月份,他突然说要带我去游乐场坐跳楼机。我觉得有什么不对,笑着笑着地拒绝了。最后我们还是约好我放学他下班后在游乐场的肯德基见面。 顾暮清买了一个甜筒一只圣代递给我,我接过了却没有吃。他笑了笑说,「顾鬟,我们离婚吧。」我垂下头咬着冰淇淋问他为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我要回到西藏去了,一个身体两颗心,背负这么多年太累了,我要找到她,把心还给她。」 我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他曾经鲜活的剪不断的遗忘的过去,他的一切是我无法触及的过去。正如同我遇见的忘不掉的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事。我很无奈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翠珠子,问他,「你爱我么?」他没有说话。我自嘲地笑了,「你既然不爱我,我们又何必离婚。」我快要哭了,「我没有关系的,你去西藏,或者去长安,你去找她,你把心还给她,对,不还也可以,你可以回来也可以不用回来,都没有关系的,我可以等你,不,你不用管我,可是,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他很奇怪地笑了,清亮的眸子似乎蒙了琐碎的细细的雾,「小妹妹,」他开始这样叫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必须同你分开。」 我突然就懂了,一下子就懂了,很失措地望向他,他苦笑着微微颔首,我脑子一下子懵了,我不自觉搅动着杯子里的浓浓的奶油,舀了一勺喂给他,我说,「好。」 捌。无法预料的始末。 这一切的开始与结束都很平和。如同当年江楼月同姜为生的分手,很多事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有一种生来的自觉,那天之后更多的时间就留给她们两人在一起,我常常看见姜为生替江楼月买好牛奶,看见江楼月为姜为生圈出重点,听见她们聊着先秦聊着诗词聊着徐志摩聊着张爱玲。而我也就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阅览室里演算试题和小厨房里菜式的研究上。我和她们渐渐疏远了联系,或者也不能算是疏远,但至少比不得当年。南山的枫叶又红过了一年,我们把更多的心思都投入高三的学习里,笔记里却再也没有一枚脉络分明的书签。 最后一次三个人的见面是难得跑掉的晚自习,我们去了后山。那个晚上空气是潮湿的,记忆也都是潮湿的。我们躺在咯得发慌的石子上,望着浓成墨的天。许是沉默得太久,我有意识地拣些话题来说。后来说到大学志愿。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江楼月说话的神情,淡淡的,温柔的,却是激烈的语气,「嗯,我去上海。」我看见姜为生没有说话,眸子里却损了旧日的光彩,只是一听一听地喝着啤酒。 这些事我也同顾暮清说,而他也只是听着。 成绩放榜那天,所有人都起得很早很早,虽然事先查了成绩,但我还是决定去看看,看看那些很好很好的人的未来。江楼月如愿地去了上海,姜为生考去西安师范,她一直说要去西藏支教因为这是谁的梦想,而我留在重庆,因为这里有我的爱人我的家。 毕业典礼那天,我问姜为生为什么最后没有和江楼月在一起。她的瞳孔微微发白,失了往日零星適跃的光,漫漫地望着坐下榕树下的江楼月,只空落落地笑,「因为江楼月不爱姜为生。」 我心里头突地一阵发紧,就像小时候吃的中药。漂亮的名字熬成冗杂的味道,极苦,苦中又微微辨得些些的涩,些些的甜,唇齿间柔软地淌着便觉得发腻。总之难受得很。 再后来我见到有关于江楼月的东西是大家给班主任做的一套回忆录。我这才发觉江楼月的字写得是极好,钩笔都是细腻的,几页纸满满地誊写完老师很早很早以前念过的词,而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记得这么久远的东西。然后我看见她规规矩矩在方格子里誊的一句话,「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只有相随无别离。」 直到几年后,当我第一次拿起「元曲三百首」时,我才知道,原来这阕词一直还有从未读过的下半片。「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西东,南北西东,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及时。」 而我们却再也没有团圆过。 玖。恨君不似江楼月。 锅似乎快要被烧干的时候,服务员过来加了一壶的水。辣椒子扑啦啦地炸开来,烧得油锅红通通的,江楼月又要了几份素菜,青油油的茂盛的菜叶子。我甩甩手看了看表,江楼月「扑哧」就笑了,眉眼弯弯地对我说,「你这么急,怕我吃垮你?」我摇了摇头,觉得她的笑话并不好笑,啜了口啤酒,轻轻地念,「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 江楼月闻言便饶有兴趣地放下筷子,像是思考了一会儿,说,「顾鬟,记得我们从前一起看,里面讲,我爱你,但并不代表我们要在一起。」她转了转眸子,继续说,「如同你之于顾暮清,如同我之于姜为生,我们永远都不会是他们只有相随无别离的江楼月。」 我戳起筷子,在油碟上敲些不成曲的调子,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们起伏不定,我们存于世间便是漂泊。你不要笑,虽然当年姜为生同我习性相近些,但我毕竟认识你十八年,我知道我们才是一样的人。」天气越来越热,火锅店很体贴地把空调开了,发动机滚滚地响着,有丁点儿的风呼啦呼啦地扫过来,吹得汗珠子冷得很。 「为生就是个小孩子,你不知道那个晚上,在你来之前她都说了些什么。你甚至不知道她的初衷是什么。」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我的嗓子有点干,「初衷是什么?」 江楼月很轻很轻地笑了,「因为寂寞啊。因为她从来没想过,嗯,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需要另外一个人,你会付出全部的热情对待另一个人,嗯,你会不要我们。」 「为生和我很相投,我们喜欢同样的诗,同样的书,我也挺喜欢她的,可是看着她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除了疼惜和怜爱,你想江楼月怎么会爱上另一个江楼月呢。而你,顾鬟,」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所有的生菜拨进红油里,「你不知道当年我有多羡慕你。」 「我也很羡慕你。」我静静地说。「嗯,」她颔了颔首,「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嗯?」 她笑得很轻快,「因为我们果真是一样的人,我到现在才发现我们都是不爱的,甚至连我们的不爱都是一样的。只是说我的不爱是因为骄傲,你的不爱是因为自卑。所以当年我们原本不该介意你和顾暮清的。」 我低头好像是仔细想了想,抬眼望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坦白。」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吃得这么少。」她举了举杯子向我示意,「我原以为这一年回来,可以看见你的孩子的。顾书、顾曲,对不对?这回看来可惜了。」我倒是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笑了笑,记得当年和姜为生说起,我和顾暮清的孩子,若是女儿就唤顾书,儿子就叫顾曲,反正我俩都姓顾,谁也不吃亏。那个时候一向轻浅浅的江楼月突然来一句,「没准儿你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想到遥远的失散的往事想起岁月澎湃着奔流过的人就不由地笑了出来。 似乎是我的笑意暗示了她真相,江楼月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塑料杯重重地落下,她平和的眼盈盈地静静地直直地瞧着我,「真的?」 我笑着点点头。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她舀了一碗白米饭给我,「那就多吃点。」 「我觉得这样过很好,我无法忍受旁人爱上我。你说得对,我是因为自卑。你毕竟是看着我过来的,你知道我是没有什么好的。我怕有人接受我的完美,我怕有人接受我的不完美。我怕我的完美只是镜中月水中花,我怕我的不完美才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的。而顾暮清,他就是太聪明了。」 江楼月眉眼盈盈地看着我,我突然记起那一枚盈盈的江心月,柔柔的凉凉的,随着一川水波轻轻地荡啊荡,却没有哪一川江水载得住这暂满还亏的月,留不住团圆。 拾。所有的一切的缘由以及真相。 我在二十六岁的这个午后醒来,过去的十余年光阴渡着浊浪滔滔向我翻涌而来,逼仄而匆忙。 四岁的顾梳子身型也长好了,静静地爬在我的膝上,阳光柔软地洒在她的眉睫,收音机喑喑哑哑地拉着曲子,日色让眼睛眯了起来。 我看见江楼月端着水果盘子绰约地走过来,窈窕的身影宛若记忆里的玉兰花儿,平和而眉妩地瘦在风里。 我突然觉得岁月待我如此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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