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绘画比较
造像与人体
人, 自古以来都是东西方共同的绘画题材。不过中国“艺以载道”的说教式美学思想使人物画以造像为中心,欧洲重生活的人本主义则以人体为人物画的中心。
汉元帝让毛延寿画宫女形象选妃子,出现王昭君的故事,汉光武命画工把功臣名将的画像放在麒麟阁以为表彰纪念。后来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吴道子被称为画圣。这一系列有关人物画的故事是很生动的。遗憾的是,都没有见到他们的原作真迹。宋代以后,涌现了山水花卉画,似乎这种画更能表现中国人的审美心态。绘画的兴趣就从人物转移到自然了。
在形式上,中国历代人物画,都以衣折线条为人物画的主题。这与书法的影响分不开。在人物画的术语中,谈到的是衣折的兰叶描、铁线描、高古游丝描、钉头鼠尾描……都是指包裹人物的衣服而己。观赏人物,更多的是欣赏衣服,更准确地说是欣赏描绘这些衣服的线条用笔。虽然是谈绘画美,实质是欣赏书法美。
在内容上,无论历代帝王图、神仙图、仕女图,由于封建礼学的阴影,人们对自己的身体形状是并不了解的。画中的人物没有血肉骨骼的解剖关系,没有大干世界种种不同人物的精神性格,衣服所包裹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美学现象。是程式化的眼、耳、鼻、口。唐代韩干的《牧马图》周防的《簪花仕女图》等有生命力的作品,在整个人物画史上是太少了。
欧洲的人物画,远有古希腊的人体雕塑为先河。文艺复兴、人文主义使人们勇敢地宣布:大干世界,人类自己的身体最美。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戈雅在画了着衣的玛哈之后又画了裸体的玛哈,鲁本斯笔下的妇女是有血有肉的身躯,伦勃朗笔下栩栩如生的社会各阶层人物的神态,”世纪达到空前的高峰。《草地上的午餐》表达了马奈对人体、自然、生活的热爱。雷诺阿用绚丽的色彩唱出了对女性身材美的赞歌。健康的情调,使每一个观赏者都能以健康的心态来欣赏。莫迪利阿尼画中凄艳的情绪是他自身生活的映射。而席勒(又译为斯契尔)颤栗的神经质画出了一幅幅刺激性很强的作品。他们歌颂人,他们赞美人类自己的身体,他们热爱现实生活。无论是谁,无论风格万千,无论是乐观情调还是忧伤情调,有一条是共同的,都是从生活中出来的作品,是表现生活。
由于有人体解剖学,他们准确地掌握了人体比例。由于正视人体的心态,在画中能看到皮肤的光泽,血肉的温馨。由于来源于生活,画里的眼睛体现出性格,嘴角边有表情。
欧洲的人物画充满厂世俗生活的情味。而中国人物画表现理性,以“雅”为审美准则。难怪欧洲油画刚传入中国时,都被讥为“俗”。随着新时代、新观念的到来,具有新生命的中国人物画正在兴起。
山水与风景
中国的山水画是出世的,古代的读书人都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人生哲学。在仕途不得意时,就遁隐山林,于是画山水也就成为遁隐的形式之一。在山水画中表现的是与世无争的清静乐土,是世外桃源的居处,是云游天下的旅踪,是“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消遣。北宋大画家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写出山峰的雄伟气派: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一派清幽淡雅的气氛:明代才子唐伯虎的山水完全是读书人书卷气的表现,是玩弄笔墨的产物:清代石涛的山水是野逸荒疏的情趣;八大山人的山水则充满了冷寂孤寒的清空境界。这一系列,看了之后,都使人找到一个“可观、可游、可居”的世界,让累了、烦了的心灵在其中得到休憩。
欧洲的风景画是入世的。莫奈笔下的花园里阳光明媚,少妇带着小孩在观赏春末夏初那似锦的繁花。梵高笔下那红艳的渔船,如烈火在海滩上燃烧着每个观者的心,使你激动得想登上它出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列维坦笔下森林上空的暮云,渡口边的教堂,使人似乎听到回响的晚钟。库因芝笔下的白桦林,虽然并未点缀人物,任何人看了都想在这里驻足休息,躺在草地上享受一下大地母亲怀抱里的温馨,让太阳的金色手掌抚摸自己的脊梁,听远处偶然传来的鸟鸣划破这一片宁静。
中国的山水画,画的是山水,使人感到的是境而不是景。虽称画某山、某水,与现实的某山、某水出入甚大,实则是自我的抒发,不过是借山、水、树、石这些符号来宣泄情怀。山水画评论,往往说的都是欣赏者心境的感受。
欧洲的风景画,一看便知是某地、某处,是实景。美术评论家常说,描绘了塞纳河的波光、巴黎的灯影、地中海的蓝色、伦敦的雾气,联想到的是在这些地方生活的人。
中国画是哲理的,而西洋画则是生活的。
中国的山水画让人走进自然,在画境中寻求一片心境的净土。所以多半描绘远离城市的深山大泽。而欧洲的风景画则是描写人的世俗生活的环境,是人间乐趣的写照,,是风俗、风物,是景致,是景观。一个热爱“自然”,一个热爱“人”。所以一个叫,山水画,一个叫风景画。
花卉与静物
花卉是中国画的又一大类,欧洲绘画中与其对应的是静物。
花卉,有时也参入一些虫鸟之类,以助生气,故呼之为花鸟画。若只画花枝的一些片断,则称之为折枝花卉。欧洲的静物画,除了瓶花之外,也画…—些日常的器物,但仍以花为主导。无论花束也好,器物也好,总是放置在一个具体位置的形象纪录,所以总称静物。
花卉,题材品种很多,其中尤以“梅、兰、竹、菊”最为普遍。人们往往用他们象征一些美好的道德情操。梅花耐寒代表坚贞;兰花幽淡被称为“王者香”;竹子的劲节虚心有君子之风;菊花经霜而越艳是毅力的象征。所以他们又被称为“四君子”。另外荷花表示“出淤泥而不染”;牡丹表示富贵;石榴祝人多子;花瓶预祝平安……不胜枚举。
有的中国画家往往只画一二品种。如夏昶画竹,王冕画梅,郑板桥画兰、竹。这些花卉,都用来表现个人自己的情操,往往还在作品上题诗,来加深意境,表白胸襟。如元代倪云林画竹则称“聊写胸中逸气耳”;王冕题墨梅的诗中有“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名句。宋朝遗民郑思肖画菊则题“宁可枝头报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以表现他的气节。画上题诗,诗画互补,是中国画的一大特点。
欧洲的静物画,强调视觉,强调绘画的本质构成。几个苹果,一束花,铜壶、瓦罐、银杯、瓷盘……都要画出它们的质感。铜就是铜,不能像金,画金属要有硬度,用手触摸似乎要有冰冷的感觉。面包要有酥松感,予人可餐的欲望。各种物体,相互掩映。色调的配搭、体积感、重量感……都是西洋画所要求的要素,竭力把对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花卉的构图异乎寻常,他完全不是现实的再现,可以把不同季节的花画在一幅画上。也无土、无盆,从下往上长也行,从上往下生也行。东一枝,西一丛,左生右长,纵横交错,就像折下一些枝枝叶叶,天女散花似地撒在纸上。但这又不是纯属偶然的散落,却是有情有味按照主观意识的安排。疏密得当,穿插有致,在纸上摆出千种风情,万般仪态。
静物画,是客观现实中的可见形象。或者放在桌子上,或者置于墙角,或有衬布,或有依托。画家把这些对象的本质挖出来,使观众感到是具体的物。把它的美感表现出来,让你去爱它。
中国画的花卉是主观的,不需要对物作画,一切都在胸中。所谓花,不过是典型化了的一些符号。画家借这些符号来表现自我,是写意。
西洋的静物画是客观的,不面对实物,就无法作画。画家再现这些物体的色彩、体积、重量、质感、光感,总而言之,是状物。
水墨与色彩
读日本大画家东山魁夷的散文,他谈到中国写生,走遍很多地方,使尽浑身本领,竟然画不出一幅好画,思来想去,忽然悟出, 中国的山水, 是要用水墨来描绘的。
色彩,是美丽的。爱好色彩,是人的共同审美心态。中国古代的绘画也曾是以色彩为主的。黑色的线仅是勾轮廓而已。甚至还有五代时期的张僧繇纯用色彩作画,被称为没骨山水。画来画去,人们发现这墨线的“骨”不但不能丢,而且还要加强,于是水墨便成为中国画的载体。
水墨,是中国画的魂。
无论黄山还是泰山,无论三峡还是桂林,也无论江南还是塞北。只有水墨才能表现华夏大地的神韵。大概盘古开天地时,磨了一大缸墨洒将下来,把华夏大地全染上了一层墨色。中华大地蕴育了黑色旋律的书法,也蕴育了墨分五色的绘画。
山的皱纹,中国画叫皴,不同的皴表现不同的地貌,是不同形状的线条,皴是典型的中国笔法。中华山川的云雾烟雨,是山水画家的喜爱题材,云雾烟雨,靠的是淡墨渲染,不同层次的浓淡是中国画中的墨法。笔墨的组合就是中国画的气韵。
水墨表现的是中国人的心境,是平和,是静穆,是沉思,是淡淡的清茶般的韵味,没有刺激。作画的人慢慢的画,看画的人细细的品。没有色彩的山川是中华大地的神,没有色彩的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韵。
与中国相反,欧洲大地的景色是彩色的,上帝创造欧洲时用油画颜料堆成的山,用油画颜料涂成的天,用颜料刷成的水。大地是彩色的,人也是彩色的,蓝眼睛、黑眼睛、赭眼睛、灰眼睛,金头发、黑头发、银头发、棕头发。到欧洲去旅游,进入你眼睛的,全是红红绿绿的色块,五彩斑斓,几乎使你看不出具体的物体的形状,在这块土地上,必然产生五彩缤纷的油画。
夏加尔与马蒂斯都是色彩大师。夏加尔是综合的美,一种色覆盖着另一种色,层层叠叠的色覆盖出梦也似的透明感。马蒂斯是单纯的美,画幅用些什么色,一眼看明白,有如儿童一样的单纯,用这些单纯的色排列组合出一首首乐曲。
梵高以其灿烂的黄为主旋律写出一篇篇使人激动的诗。高更却又是以土红色为主调,他的色彩不像梵高的很“洋”,而是很“土”,正是这种很土的调子,才能唱出塔西堤岛的风土人情。莫迪里阿尼用的是家乡的罗马红,藏凄艳于典雅之中。毕加索是多变的,蓝色时期,红色时期,黑色时期……随着兴趣的转换,而转换着色调。
早些时候,还要组成形状,是具像的画。他们爱色彩,爱到顶点的时候,觉得形状都是多余的,在画布上只要一些什么也不是的色彩,就是绘画,这就是抽象绘画。
欧洲人士看到中国画大师的水墨作品,往往会说“连色彩都没有,怎么就算作品?”在他们心目中,单色的素描,仅仅是为正式的色彩作品作造型准备的习作而已,并不具像而仅有色彩却可以称为“作品”。正说明色彩在欧洲绘画中的地位。
康定斯基的热抽象,是随意的色块。蒙德里安的冷抽象则是几何的色彩。克利自称“用一根线条去散步”让线条随心所欲的在色彩丛中散步。米罗用鲜艳的色块组合一个返老还童的世界。
中国是水墨的,西方是色彩的。
与生活哲理
中国画与西洋画,从手法上说,中国是水墨,西方是色彩。从创作者来说,中国讲的是学识修养,西方讲的是天才。从作品内涵来讲,中国画是哲学,西洋画是生活。
西洋画是客观派,从现实生活中取材。所以画人要模特:画风景要对景:画静物要有实物。即使是创作,也是若干模特、写生的拼装组合。决无凭空想象,作品要有质感、重量感、体积感、空间感,予人可以享受的感觉,绘画语言也是人们共识的,具体的,能引起观众的情绪共鸣,人人能懂,个个会爱,传播也就广泛。
画事物,都要具体。形要像,画谁,就得让看的人知道是谁。画物件,不仅画其形,还得画出它的质。伦勃朗《戴金盔的老人》金晃晃的帽子,一看就知道是金,而不是其他质地。在西洋画中,银质的餐具,一股富贵气;锡制的器具,一看就有容易撞扁的感觉;铁的铠甲,一股坚硬冰冷的杀气:玻璃器具,既感觉有透明玻璃的存在,又看得出里面所装的东西,不仅仅透明,否则与清水有何差异,还得画出它的硬度和脆度,这才是玻璃。妇女衣着的丝、绸、呢、绒、麻,桌上的毡、布,都一一分得清楚。
中国画是主观派,只追求心中之境。无需对物作画,所以物象的似与不似没有多大关系。只要画出作者的感觉、情趣就可以了。可以坐在家中画山水,可以凭空想象画花卉,可以读读某人的著作就为其造像。这就是传统美学所说的“神似”。画树的方法:个字点、介字点、鼠足点、胡椒点、横抹点、竖挑点……画山的方法:斧劈皴、披麻皴、云头皴、折带皴……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些程式化了的符号。这些符号,与其说是绘画,还不如说是一些哲学词汇。
有限的棋子,可以组成无限的棋局。中国画中的这些哲学词汇在不同人的笔下有天壤之别的差异,有的是高妙的哲理著作,有的却仅仅是一些毫无生气的词汇木乃伊。
这些哲学符号,学会很容易,但这些通用的符号在不同的组合的微妙中表现出不同层次的内涵,这就需要大量的画外功。学识、修养、人格、功力、才气,无不在其中。而这些内涵,也需要有同样内涵的人才能看出。这是中国画的神秘性所在,也是曲高和寡的原因。外国人就更难懂了。在外国人眼中,中国画千篇一律,是雷同的。因为他们只看到共同的词汇。面对这一幅幅的哲学著作,他们怎么能读懂呢?
哲理一旦深入中国的绘画,带来的是虚实对应,是留白。山水画的空处是天空,是泉水,是瀑布,是湖泊,是云雾,什么也不画,又什么都是,用“无”来表现“有”。画花卉,人物,背景就是虚空的白纸,并不感觉它无所依托。
生活进入西洋画,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是云,就得画云,是水,就得画水。天空就得涂上蓝色。静物放在什么地方,要具体。让画布留空,露出底色,那是不可思议的,用具体的物象表现出它们之间的空间感,用“有”来表现“无”。
中国画是理性的,是超然的,它淡化情感,让人平静,忘记生活,中国予人超然的境界之美。
西洋画是情感的,是现实的,使人热爱生活,追求生活,西洋画给予人的是世间的生活之美。
中国画是哲理的,是出世的;西洋画是生活的,是入世的。
学养与天才
说到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绘画,很大程度是以天才为主线的。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绘画则是以学识修养为主线。
荷兰的梵高,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以热情的笔触留下了凉世之作。三十多岁,便自己结束了生命。意大利的莫迪克利阿尼,一个浪荡子,一个迷恋灯红酒绿的忧郁者。作品中那清澈透明的眼睛,透明得连眼珠都是多余的那种透明。他也是三十多岁,就才气用尽,病死他乡。奥地利的斯契尔(近译席勒,与德国诗人相混,故仍用旧译)作品中的眼神,连不搞美术的人看了,都说有点贼惊惊的,这是斯契尔本人的神经质和带痉脔的生理,完完全全的表现在他的作品中人物的眼神和肢体。俄国的弗鲁拜尔,题材往往是神话的,作品中人物的眼神是疯狂的,最终弗鲁拜尔本人也被送进了疯人院。
他们都把情感全部投入作品,没有留下多少理智和修养来调整自己的身心。他们的杰作都产生于他们的青年时代。杰作产生了,上帝交给的任务完成了,他们都匆匆忙忙奔向天国。
雷诺阿是工匠出身,画过瓷器,以一幅《包厢》出名,奠定了画界的地位,他敢于用当时画家们很难驾驭的黑色画女士的长裙,黑色被他处理得富丽堂皇,艳丽无比。中青年时期画过一些好画,到晚年,才气已尽,画得极为油俗。他没有什么修养,但并没有影响他在世界美术史的知名度。
与之相反的是中国自古以来的画家往往同时是书法家,篆刻家,是诗人,是学者。
明代四大画家中,论画画的功夫当以仇英为最深厚,而其地位不如沈周、文徵明、唐寅。他的画只落小小的姓名,不像前三家大段题诗,因为他们文好、诗好、书法好。
唐寅早年向周臣学画,很短的时间,唐寅就远远超过了周臣,超过的不是具体的描绘手法,而是整幅画的意境、味道。这一点,周臣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当有人问及这种情况,周臣坦率的回答:“胸中少唐生数千卷书耳”。
有个青年带着画去请教一位画家,画家却叫他去读《史记》、《资治通鉴》。几年后,青年的画果然大有长进。看整个中国绘画史,都充满这种例子。
南派山水画创始人王维是著名的诗人;宋代文人派领袖苏东坡,元代赵孟厢都是著名的诗人、学者。近代齐白石也自评“诗一、书二、画三、印四”。还是龙山诗社的社长,可见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傅抱石有美术史著作,黄宾虹有不少研究古文古诗的著作。甚至可以说,没有学问,没有修养,要成为中国画大家是不可思议的。
正因为需要学识修养,要经过长时间的积累、升华、融会贯通。所以中国画往往大器晚成。文徵明一直很用功,到了四十岁,还丝毫不见端倪,被人讥笑不是搞书画的料子。齐白石六七十岁才发生突变,形成自己的风格。世人称之为“衰年变法”。
正因为中国是以学识修养为画的精髓,所以中国画家为人有修养,而且长寿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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