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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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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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 103
施蛰存小传 107
周夫人
自从搬家到慈谿来,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这四五千日的光阴把我从不知世事的小学生陶熔成一个饱经甘苦的中年人。我把我的青年在这里消磨尽,我把我的人事在这里一桩桩的做了,姊妹父母现在都已辞谢了这所屋宇,两幢楼房,当时颇觉得湫隘的,现在是只剩了我这孤身和女佣了。这个女佣是来了才十个月,她何曾知道我的家事!
我想起了陈妈,就又想起了周夫人。
由杭州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十月中旬,忙忙碌碌的布置了一切家具,才略略的安顿,便又须琐琐屑屑的筹备过新年了。一概由父母料理,我是在那时不必如现在一样的经纪家事的。我从杭州抛下了书包,镇日价在赏玩我的新环境,结交我的新朋友,当时这房子的四邻,并没有如现在这样多的孩子,因此我于结交新朋友上是很失望的。我每天常在上午看看小说书。那时候,读者是晓得的,我不曾有看感伤的《茵梦湖》之类的书的福气,其实也并没有欢迎这类书的心情,我只不过看些《七侠五义》罢了。下午,我便牵了陈妈去逛逛街坊。陈妈是随着我们从杭州来的,她虽然年纪已有四十五开外,但却颇高兴东邻西舍的逛耍。她是绍兴人,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名词在口中,她常把东邻西舍去逛耍那一回事称做“抢人家。”
吃过午饭,她洗好了碗盏,便来招呼我道:“微官,我们去抢人家去,”于是我们便一同走了出去。年尾的时光,便如此消磨了去。
新年里,这个新年,对于我们是更新了。我对于慈谿的风俗,在这个新年里找到许多与杭州的不同,因此我很有兴味的在新年里到处玩耍。财神日之后一日还是两日,我是记忆不清了。那天晚上,吃过夜饭,大厅上灯烛辉煌地,父亲在和他的朋友们赌钱。陈妈照例将厨房里收拾清楚后,便来招呼我出去。
“今夜到哪里去玩呢?”走出门,我便问她。
“要不要到周家去,他家少奶奶常叫我带你去耍子耍子。”她夹杂了绍兴话和杭州音回答我。
“周家,在哪里?”我问。
“就在转弯小巷里。”她说。
我也没多话说,陈妈的计较那时我是很喜欢顺从的,所以我也不因为陌生而不依她的话。我们只几十步路便到了周家。大门是虚掩着,我们便自己推开了走进去。屋宇并不比我家大些,也只不过窄窄的两间楼屋,带一个披厢。楼下靠东面的那一间里,闪亮的灯光下围聚着许多人,在那里很快活地嘻笑,嘈杂的声音这般的尖锐!在我尚未走进去时,已能度料到这屋子里准都是女子。走了进去,果然桌子四周都是些左近邻舍人家的女人,正在攒聚
着掷状元骰。
周夫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仔细的瞧着我。她也没有话向我说,我也在想她正在思索不出什么话和我说;至于我,是更不会得先说什么话的。我轻轻的摆脱了她的手,走到桌子边。这一群姐姐们干娘们(真的,凡是我上一辈的女人陈妈总要我叫干娘)都很喜欢地招呼我掷状元。于是我便跪在一张小凳上,全个身子扑在桌上地去和她们赌满堂红。
喜喜欢欢的抓骰子掷,偶然在灯光里抬起头来,屡次看见周夫人在注视着我。一撇眼波中,我看她慈善与美丽的荣光在流动着。九点多钟,大家意兴都逐渐衰下去了。陆陆续续的都告别了走散,只剩了周夫人和我。陈妈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我高声地叫着陈妈,她却在厨房里和周夫人家的女佣闲谈。她隔着个院子在答应我,就走了出来。我说要回家了,周夫人便留我道:
“还早呢,微官,再顽一会去。我和你再掷一会骰子。”
陈妈和房里的女佣也还没有谈得尽兴,此时却也不想回家,因此她也说:
“还早呢,再隔一会去罢。”
周夫人移过了骰子盘,把它移近我一些。她仍旧和我对面坐着。我便又抓骰子掷,我掷到了红,便让给她。她一把一把的掷,老是掷不出一颗红来。我是等得不耐烦了。我想她如此没有红丢出来,不如让给我来罢。因此,我便伸出手去抓骰子,这时候,却不防她也正在伸出手来想再掷一次,于是我的手和她的便不意在骰子盆上碰着了。她却不去抓那几颗骰子,她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抬起头来,她正在微笑地对我瞧看。
天啊!现在我追想着,饶恕我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手推开骰子盆,一手拉着我道:
“我们骰子不要掷了,楼上去坐坐罢。”
于是她拿着灯,带我上楼,走入她的房间。她房间里陈设的东西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很精致的,她将灯盏放在床前一只小方桌上,自己便坐在床上。她要我坐,我便在小桌旁一只春凳上坐了。我们都沉静着,大家都想不出什么话说。她从桌上糖果瓶中取出了些香蕉糖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逊谢,便拈一颗来含了。她问我几岁了,我回答她十二岁。她又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本来在杭州盐务小学念书,因搬家的缘故,便辍学了,想等过了灯节再进本地的小学校。这样地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寻思着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多少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和人家对坐着如大人们一般的攀谈过。
她又说:“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就来,我看见你搬家到这里,你每天在巷口走出走进,我就很喜欢你。我曾经叫陈妈带你来玩玩。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
“陈妈没和我说起过,今晚她才邀我到这里来。”我含着糖答她。
我是只不过一个小孩子,天啊!我何曾在那时懂得世界的广漠呢。我睁着一双无知的眼瞧着她的严肃而整齐的美脸,她却报我以一瞥流转得如电光一般迅速而刺人的,含着不尽的深心的眼波。天啊!女人的媚态是怎样的,
在那时我是懂得了,虽然我还没有认识那个字。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分明
在那时我是懂得了,虽然我还没有认识那个字。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分明
了半晌,也瞧不出究竟像谁。我便不则一声地将那照片递还了她。她依旧凝
视着我,接去了照片:“你看像谁?”“不知道。”我这样答她。她微笑着道:“不是很像你么?”我是并没有一面手镜安放在我脸前;我自己也丝毫没有觉得我是像这个
照片中的周先生。我很不敢相信地凝着眼看她,我也不预备怎么样的答话。
她将照片望了片刻,又向我脸上望着,她并不退坐到床上去。我是被她看得脸上有些儿燥热,我只得假装着瞧看四壁悬挂着的镜屏,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好一会儿,我回转眼球来,她还在痴望着我。我被她的眼光逼得无奈,向她笑了。她仿佛从深沉的梦里觉来,把照片依旧藏到抽屉里去。
“你不是很像他么?”在开着抽屉的时候,她还这样说。“我不觉得,”我这样答她。她将一双手捺住了我的两个肩膀,她的脸对着我的脸,只隔了二三寸的
空隙。她依旧是那样的痴望着我。我欲待摆脱了她,但是她的两手已在逐渐的搂紧我了。她的手从我肩膀上沿着我的项颈一径捧住了我的两颊。我是被她这样的抚弄,这样的痴望,颇觉得热得难受。她一回头看着灯光,更一回头,我看她脸上全都升满了红晕,娇嫣得如搽匀了胭脂一般,猛不防她用两臂将我全个身子都搂在她怀里;她抱住了我退坐到床上,她让我立着将上半身倾倚在她胸前,啊!天啊!她把她的粉霞般的脸贴上了我的。她在我耳轮边颤抖地说:
“你不是很像他吗?”
我是,除了闻到一缕轻淡的香味,一些也没有旁的感觉,我的心房也并没有震动过一次,虽然我是很觉得她胸部起伏得厉害。我想我母亲也常将我抱住在怀里,但并不这样的喘息得厉害。我是很奇怪她的心神宁静地抚爱真不像母亲的那样和平而自然。
她把我放开了让我坐在原位上,她拿起一颗糖送在我嘴里;她从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给我,自己也满满的喝了一杯,我看她的脸色愈红了,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个立脱耳的甘油,亮晶晶地在闪掠。她走向窗边把窗推开了两扇,便倚在窗槛上望夜天的新月。我含着糖也走过去,在她身旁攀住了窗槛望望天郊的景色。她低下头来轻轻的向我说:“你觉得怎样?”
“什么?我不觉得怎样。”我说。“你喜欢常常到这里来玩吗?”她又问。“为什么不喜欢,陈妈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认得了。”我这样答她。“你原是自己来好了。你如果进了学堂,每天放了学便带了书到我这里
来温习,我买了糖果等候休,你也好陪陪我。”
“这里没有别的人吗?”我问。
“假如娘答应我来,我就每天来。”
“我这里也没有野孩子,你娘总答应你来的。”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天空独自慢慢地说。
“你看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好玩吗?”她继续着。我也望着月亮,但没些儿思绪,也不更答话。她以为我在沉思些什么,望着我痴痴的不则一声。我回转眼光看了她一眼,她便说:“你回去时你娘要问你在哪里吗?”我很简单的道:“要问的。”她说:“你怎样回答呢?”“我说在周家玩。”“你要不要告诉你娘我给你看照片那些事的?”她又搂抱了我这样问。“娘问我时我便告诉。”“你能不能不告诉呢?”我迟疑了几秒钟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告诉,我便不说也好,我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好了。”“那么你就不要说别的话罢。你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就是了。”我是简单的孩子,我真不明白她说些什么。我便惘惘然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告诉呢!”“这个现在不告诉你,”她忸怩了半晌,慢慢的说:“你如果隔一个礼拜不告诉你娘,将来我就仔细的告诉你。”“那么我就准定不告诉她,”我很天真地答应了她。陈妈在楼下叫我回家了。我便说了一声:“我要去了。”想一径下楼来,但她却一把又曳住了我道:“你的话真不真的?”我说:“真的不告诉,谁欺哄你不是人。”她笑着又和我吻了一下,又说:“你每天要来的呢。”我匆匆地答应了一句便飞奔了下楼,随着陈妈回家。到处的玩耍,一直到过了灯节我也没有再到周家去过一回。孩子时的心,原是野马般的,更何曾能知道这里藏着个秘密呢。上学堂之后才忆念起周家的干娘,问起陈妈,才知道她已因为小姑和自己的职务关系搬家到杭州去了。临走的时候,我正在学堂里念书,她叫陈妈向我说一声她是在记念我的。
当时童稚的心里,也并不曾起什么感动。
十多年来,更不曾和我这位干娘再见面一回,而小时候的事,现在却哪一桩不在每日的追念中涌上深宏的波涛。天啊!这般的长夜,让我在被冷风吹动得格支支地战抖的窗棂边回想这个小时候的史书上的一页,我是在恍然想起了她那时的心绪,而即使事隔多年,我也还为她感觉到一些悱恻呢。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
鸠摩罗什
在骆驼背上回看着那个战伤了的古边城的大智鸠摩罗什不觉得喟叹起来。三河王的事业显见得永远地失败了,想想吕氏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想想这一场恶战的生命的残害,想想吕氏的未裔少年吕弼的慷慨的死状,慈悲的大智鸠摩罗什虽然很轻视吕氏,也不免有些替他惋惜了,但一想到“十余年来在凉州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不时盘旋在心中的疑问,便又觉得如这样渎佛的武夫是死有余辜的。在这十余年中,岂但不会使自己的道行精进一些,并且,为了吕光的对于佛教的轻蔑,甚至还被破坏了自己的金刚身,自从七岁时候跟了母亲出家以来,走遍西域诸国,几曾看见过一个出家人有妻呢?但自己现今却明明是带着妻子到秦国去了。说起秦国,也颇有些不能了解它,到了那里是不是将如在凉州一样地被那些官吏和那最高的统治人所尊敬而同时又轻蔑呢?不,听说秦王比吕氏父子高明得多,他是尊崇佛法之人,所以此番命姚硕德统兵来伐吕氏的时候,曾经嘱咐他要把自己好好地带回长安去,并且还把自己封做国师,从这些扈从们的口中听来,恐怕姚王还会亲自出城来迎接,当到达京都城下的时候。从这方面看来,大约此去或许会有些好处。
一阵风吹响着一行骆驼的铃从山谷里一直飘扬到山顶上,沿路草碛中的兔儿和松鼠都惊窜了,沉思着的罗什忽然也醒悟转来,回眼一看明媚的他的表妹、他的妻此时是正在浏览着四围的山色,应合着骆驼的款段的步式,做出娉婷的姿态。他忽然觉得又像在家人一样地胸中升起了爱恋。这是十几年来时常苦闷着的,罗什的心里蓄着两种相反的企念,一种是如从前剃度的时候一样严肃的想把自己修成正果,一种是想如凡人似地爱他的妻子。他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但同时感觉到未能放怀的是对于妻的爱心。他尝自己相信这一定是一重孽缘,因为他对于他的终于娶这个为龟兹王女的表妹为妻的这回事,觉得无论如何不是偶然的。想想小时候和她曾在一块儿玩,童心里对于这个明媚的姑娘似乎确曾天真地爱恋过,但自从随着母亲到沙勒国去出家学道之后,十三年间,竟完全将她忘了。勤敏好学的少年的心中,只是充满了释迦牟尼的遗教,女人,即使是表妹,己完全被禁制着不敢去想到了。回到龟兹国来,己是严然传授了佛祖的衣钵的大师,母舅龟兹国王替他造起了讲坛,每天翻检着贝叶经文对着四方来的学者说法,所以虽然在讲坛下也间或有时看见表妹的妙庄严的容仪,虽然她的深黑的眼波不时地在凝注着他,但他是不能不压伏住那在他心中蠢动的热情了。屡次地,每当幽凉的月夜,在葡萄与贝多树丛中,当他散步着静参禅法的时候,他的表妹总偷偷掩掩地走过来在他背后悄悄地跟随着。她并不招呼他,但是这样地窥伺着他的动静,或窃听着他偶然的虔诚的教理的独白,但她这种跟踪是有好几次曾因池水边孔雀的惊叫或林叶间夜鸦的啼声而促起了他的返身回顾的。
“佛祖释迦牟尼,凭着你的光荣,我皈依着你的圣洁的教训,我格守着清规,我每日每时在远避着罪过,你的一切经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将承受了你的恩宠,向地上众生去光大你的教义。我知道,凭着你的神圣的功德,使我能够避免了一切魔鬼的引诱,但还要祈求你,凭着你的神圣的法力,叱责那些魔鬼的引诱使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让我好平安地在每天的讲坛上赞美你,因为我怕我的定力现在还不够抵抗那最大的引诱。”
当他这样祈祷着的时候,她,那个龟兹国王的爱女,总是挥动着手中的白孔雀羽扇和月光一同微笑着。她尊敬着她的有崇高的功德的表兄,她也听得懂他每次在坛上讲说的教义是何等光明的大道。她并未想恶意地破坏他的潜修,但她确已不自禁地爱了他,她要占有他,这是在她以为是唯一的光辉。她微笑着,凝看着在虔诚地祷告的她的表兄。
“表兄鸠摩罗什大智的僧人在这样的月夜也要做着严厉的功课吗?难道释迦牟尼佛连一点夜里的树叶的香气也不许他的弟子享受吗?”
“树叶的香气也是一样能够引乱寂定的道心的。表妹,善女人,在这里,我是如同在沙漠里一样地没有看见什么,我相信我已经能够生活在这个华丽的大城里如在沙漠里一样的不经意,不被身外的魔鬼引诱了去,以致败坏了道行。但是,你,我劝你立刻就离开此地,否则,请让我立刻离开了你,因为,我怕,只有你会得破坏了我。”
“大智的僧人,听了你的话,我赞美你!我怕我真的会破坏了你,因为我的确觉得有一股邪道的大力附着在身上。但是,表兄鸠摩罗什,你可以用你的崇高的教义,照耀在我心里,让我得到了一个纯正的解脱,并且使你自己也避免了一重磨难。真的,在我们之间,我真觉得有一重不容易勘破的磨难。来罢,让我们去坐在那清冽的泉边,你再宣扬一回那个慈悲的太子的教训。”“不啊,表妹,善女人,那是在讲经的坛上,我可以替你宣扬佛祖的妙谛,但不是在这里啊!我害怕我快要失掉我的定力了。善女人,让我回进去罢。你看,月光已经给黑云遮着了,我知道这里有着最可怕的魔鬼。”
这样说着,他觉得心猿动了,他急急地将枯瘦的手掌掩了脸,剩下了她独自在黑暗的贝多树丛里,管自己走进了他的禅室,在佛像前虔诚地跪下来整夜地忏悔着。
在到长安去的路上行进着的高据在骆驼上的大智鸠摩罗什冥想着十余年前从沙勒国回到龟兹国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曾经是一个德行很高了的僧人,在最最难于自己克制潜修的青年时代,毕竟完全做到了五蕴皆空的境地,这也不可不算是难能的了。但这十几年时,是仿佛已经完全从那功德的最高点跌了下来,虽然熟习着经文,但已经有了室家之累了;虽然还可能掩饰着人,但自己觉得好像已经在一重幽氛围气里,对人说话也低了声音,神色之间也短了不少光辉,似乎已无异于在家人了。想着了这些,便不禁又抱怨起那渎圣的武夫吕光来了。自己是后悔着当龟兹国被吕氏攻破的时候,不该忽然起了一点留恋之心,遂被吕氏所羁縻。到后来吕光将他和她都灌醉了酒,赤裸了身子幽闭在同一间陈设得异常奢侈的密室里,以致自己亵了苦行,把不住了定力,终于与她犯下了奸淫,这些回想起来是一半怨着自己一半恨着吕光的。因此,虽然是一个有学问的方外人,也不禁对于吕氏今番的败灭有点快意了。但是鸠摩罗什还并未忘记了从前母亲离开龟兹国回到天竺去的时候对他说的和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是早已先知着他是定命着把不可思议的教义宣传到东土去的唯一的僧人,但这事业却于他本身是有害无利的,他对于她的预告,曾应允着不避自身的苦难去流传佛家的教化。由这桩事情上思量起来,在凉州十几年来所受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灾难或者都是定命的,甚至要这个明媚的表妹为妻的这一重孽缘也是母亲所早已先知着的。鸠摩罗什忽然又在骆驼背上想起了他的母亲,他即便勒住了骆驼,下来在道旁向着辽远的云天对天竺合掌祈祷着,求他母亲的圣洁的荣光帮助他抵抗前途的种种磨难。因为他晓得,在到达秦国的京都之前,一定是还会有许多可以毁灭他的仅剩的一些功德的灾难的。
地在给沙漠的风吹着,头巾猎猎,在风中刮舞。她好像负担着什么凄苦。当他在那被封闭的密室里和她第一次有肉体的关系的时候,他曾深深地感觉到她有着一种沉重的苦闷。为了爱恋的缘故,将灼热的肉身献呈给他是她心中的一种愉快,但明知因此他将被毁灭了法身的戒行,在她是也颇感受着自己的罪过,她心中同时又有了对于或者会得降临给她的天刑的恐怖。十几年来,被这两重心绪相互地啮蚀着她的灵魂,人也变得忧郁又憔悴了。在鸠摩罗什,他是很懂得她的心曾怎样想,他所自己以为不幸的是,对于因她之故而被毁坏了戒行这回事虽然自己很忿恨着,但对于她的热情,却竟会得如一个在家人似地接受着,享用着,这是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的照他这样的戒行看来,一切的色、声、香、味、触,都可以坚定地受得住,正不必远远地避居到沙漠的团瓢里去,刻意地离绝官感的诱惑。但他的大危险是对于妻的爱恋。
即使有了肉体的关系,只要并不爱着就好了。他曾经对人说他的终于纳了表妹为妻这回事,在他的功德这方面,是并没有什么影响的,这是正如从臭泥中会得产生出高洁的莲花来,取莲花的人不会得介意到臭泥的。为了要充分地证实他的比喻,他便开始饮酒荤食,过着绝对与在家人一样的生活。但这个比喻虽然骗得满凉州的人都更加信仰他的德行不凡,而他自己的心里却埋藏着不可告人的苦楚,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与这个龟兹国王女是互相依恋着,决不真是如莲花与臭泥一样的不相干的。
骆驼踏着沉重的脚步,曳着清越的铃声,渐渐地离凉州城愈远了。他看着妻的愁颜,又前前后后的思想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能了解自己了,由这样壮盛的扈从和仪仗卫送着到京都去的,是为西番的出名的僧人的鸠摩罗什呢,还是为一个平常的通悟经文的在家人的鸠摩罗什呢?这是在第一日的旅程中的他自己虽然也思索着,但不能解决的疑问。
第三日的旅程是从一个小市集上出发的。翻过了一个山冈,走下一条修长的坂道来的时候,太阳刚从东方诸山的背后升起来。四周围看看广漠的景色,鸠摩罗什忽然心中觉得也空旷起来,前两天的烦恼全都消隐下去了。他并不觉得有如前两天的思维的必要。并且,甚至觉得前两天的种种烦恼全是浪费了的。这个照耀在大野上的光明的太阳,好像给予他一重暗示,爱欲和功德是并没有什么冲突的。这是个奇怪的概念,他自己也不很明白何以会这样地想,何以会看了这个第三个旅行日的朝阳而想到这个从来没有一个僧人敢于辩解的思绪。他默数着天竺诸国的高行的僧人娶妻荤食的也并非绝对没有,于是自己又坚信了一些自己的功德或者不会得全毁灭了。但随即又想,不知以前的有妻室的僧人,对于妻是否也这样地痴恋着。这个恐怕未必..,于是觉得自己的情形又两样了,怕仍旧难免要不能修成正果。
他回顾她的时候,她正在垂着头发着第二次的叹息。于是他好像忽然被另一种力勒住了,废去了刚才的要想祈祷的心绪,蹙着眉头,勒停了骆驼,看着他的妻,等她上前来。
他们两头骆驼并行着了。
“善良的妻,不是有什么不舒快么?为什么天女的容颜显得这样地憔悴而眼睛里含着悲怨呢?莫不是两日的征行使得疲乏了么?或者是在憎厌着前路茫茫,还不到东土的古都么?安心些罢,你看,泥土是一步一步的在松软起来,花草树木是在渐渐地美丽起来,下面一大片平原之外,与天相接的一条黄色的是什么呀,哦,我知道了,那就是东土的大江,名字叫做黄河的是也。渡过那条神圣的大江,我们便到了繁华的天国。美丽的王女呀,你将受到东方的不相识的众人的欢迎。”
“啊!我的表兄,我的光荣,我的丈夫,我可曾梦见过到那辽远的辉煌的东土去吗?不啊!我从来没有,我也不曾敢这样想。我并没觉得疲乏,但我是坐不住在这骆驼上了;我并没觉得前途茫茫,我反而觉得好像今天我可以走完了我该当走的路。我看见前面有着我的归宿,我将尽着今天一日的功夫去走到那儿安息。我并没有什么不舒快,我的心地是这样的和静,你看,我并不心跳。在你的后面,我闻到你的宗教的芬芳,我看见你的大智慧的光。你是到东土去宣扬教义的唯一的人,但我是你的灾难,我跟着你到秦国去,我会得阻梗了你的事业,我会得损害了你的令闻。啊,我的大智鸠摩罗什,我是好像已经得到了前知,我们是该当分开了。你看,我的生命已经在自行消隐下去,正如干了油的长明灯里的光焰,在今天夕暮的时候,它是要媳灭了。”
那些扈从的官吏,他们是不懂得龟兹话的,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们虽然听着,但一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他们是看得出他现在在流着眼泪,这一定是在这个国师的心里有了很大的悲伤,于是一个凉州的小吏问他:
“我们的高僧,我们的国师,可感觉到了什么悲伤,流着这样的眼泪?如果我们这些庸俗的凡人能够做得到,请让我们替国师效力来解除了这种悲哀罢。否则,也请你不要藏匿着,不愿意我们替你分一些烦恼。”
他用学会了的凉州方言回答着:
“好心的官儿们,不必替我分心。为了我的根基浅薄的功德,我今天将遭逢到一个很大的灾难。以后的事都会得因此而不能逆料,我自己也参不透我以后会得怎样,我怕到达你们长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个平凡的俗人,没有什么好处可以配得上享受你们的尊敬了。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哭泣的缘故。”
于是另外一个小官说:
“智慧的国师,你说今天将遭逢到一个很大的灾难,凭着你的圣洁和崇高,我们相信你是不会错的。但是,如我们这样的凡人,不知在这个灾难还未曾显现之前,能不能先听到它一点?”
“为什么不能够呢,尊敬的太阳的国度里的官儿们。你们看,看着我的妻,龟兹国的尊荣的王女,她将为了她不幸的丈夫的缘故,在今天夕暮的时候,死在这孤寂的旅途上。她将不能再看见一个她的亲族,她将没有福气受到你们的欢迎与赞美,她将永远地长眠在这一大片荒原上。尊敬的官儿们,请你们告诉我,今晚我们将歇宿在哪一个城里?”
“国师啊,真的有这样悲惨的运命要降给你吗?”一个官吏看着她说,“啊,龟兹国王的爱女,我们的国师的慈惠的妻子,佛国里来的香花,难道天吝惜着不教我们东方的人瞻仰她一回吗?在这个可怕的夕暮啊,我们是还走不到任何一个大城,我们要去歇宿在那条从天上来的黄河的岸边,听一夜的溅溅水声,明天早晨渡过那条大江之后,我们才会得远远地看见一个大城的灰色的影子。”
于是那个在骆驼背上闪着忧郁的、空虚的眼色的女人说了:
“啊,我看见了,那远远的一片黄色的东西不就是那出名的天国的大河吗?伟大的圣灵啊!我赞美你。我将去休息在它的身旁,而它将永远地分隔了我和你,我的亲爱的丈夫,虔诚的尊者,我的头已昏了,我恐怕不能够在骆驼背上支持着走到那个定命的地方。..”
说着,那个美艳的王女忽然昏倒在骆驼背上。
他扶着她,同乘在一头骆驼上,前后围拥着秦国的官吏,全都屏息着静静地走,他们在接连的山谷间行进,他们每个人都望着茫茫的前路。苏醒了的她间歇地发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音,哀怨得好像震颤了山壁起了惊心的回响。她身体烦热着,使他几乎抱持不住。她是害了急剧的热病。同行的人群中有着大夫,他自荐来替她诊视,但结果是紧蹙着眉额。他姑且拿出一两颗药丸来送进她紧闭着的嘴唇中,但并不减轻她的热度。三小时的旅程继续着,虽然道旁有草木,却始终找不到一处泉水。
人群中有着大夫,他自荐来替她诊视,但结果是紧蹙着眉额。他姑且拿出一两颗药丸来送进她紧闭着的嘴唇中,但并不减轻她的热度。三小时的旅程继续着,虽然道旁有草木,却始终找不到一处泉水。
“哎!何处有泉水响着?烦你们想法去找一找罢,让她喝一口活水。”
在太阳已把这一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的时候,他耳朵中忽然听见泉水的流声,他这样说着。于是有几个小差役分头去跟踪着水声去寻找了。
绕过一个土丘,走进了一丛树林,他们在一条伏流于密菁中的清溪旁边歇下了。他把她平卧在草地上,自己便坐下在她身旁。有人用革囊舀满了溪水来灌给她,渐渐地她又清醒转来。
这时光,已经是垂暮了。傍晚的风吹动着木叶,簌簌地响个不停。乌鸦都在树头上打着围,唶唶地乱噪着,一缕阳光从树叶缝中照下在她的残花的脸上。
“现在时光到了,”她用微细的声音说,“我刚才已看见了秦国的京都,那个大城,你将在那里受到赞颂与供养,而我,这里是我的息壤了。那怒吼着的是什么?哦,那是黄河!它将永远地把我隔绝了你。你的孽缘是完尽了。过了黄河,你将依旧是一个高行的僧人,一个完全的智者,你已经勘破了一切的魔障。而我,景仰你的人,终于死在你的怀抱里,在最最适宜的时候,这样的平安,这样的没有苦楚,也是很满足了。我的表兄,大智的尊者,我的尊崇的丈夫,你再和我接个吻。..”
他跪着,两手抵着草地,俯下头去和她接最后的吻。她含住他的舌头,她两眼闭拢来了。树枝间忽然一头乌鸦急促地啼了几声,他抬起头来,一阵风吹落叶片大的木叶盖上了她的安息的脸。他觉得身上很冷。
他痴呆地蹲踞在她的尸身边,默想着,从行的人都静静地站着,他们都垂倒着头,闭了眼。这样好久。
他觉醒转来。他虔敬地向她的尸体膜拜了一次,他吩咐护卫的兵士给她埋葬了,不用什么封识。
走出树林向黄河边的小村集投宿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了。这天夜里,他睡得很酣熟。
次日,渡过黄河之后,他对从人说他现在已是功德快要完满的僧人,一切的人世间的牵引,一切的魔难,一切的诱惑,全都勘破了。现在是真的做到了一尘不染,五蕴皆空的境地,他自信他将在秦国受着盛大的尊敬和欢迎而没有一些内疚。是的,他一些不觉得内疚,他受着秦王姚兴的款待,官吏、宫女、王妃、中土的僧人和百姓们的膜拜,整整的一个月,都城里轰动着。为了旅途疲倦的缘故,他在西明阁里休养,每天只出来一个时辰接受大众的顶礼,其余的时候,他不看经典,不因为对于东土的风物的好奇而出来。他合上眼在蒲团上打坐,人家会得以为他是在入室参禅了。他并不在参禅,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他觉得无论如何有些不安。殿上的盛大的宴饮,古鼎里高烧的香,东方的人情风俗,这些都只引起了他的旅愁,本来出家人如行云流水,随遇而安,这是他很明显地知道的,当他从沙勒国回到龟兹,从龟兹到
凉州的时候,他并不曾有这样的不安定。他好像淹留在这异域很有空虚之感。他起先是莫名其妙地闭着眼默坐着。
虽然这样虔敬地祈祷着,但他也有时理智地觉得对于曾经娶妻这事却未能绝然地无所容心。树林里,溪流旁边,临终的龟兹王女的容颜,常常浮现在他眼前,使他战慄着。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又应当负担一重对佛祖说了谎话的罪过。
他开始懊悔小时候不该受了剃度的。他真的想走下蒲团来,脱去了袈裟,重又穿凡人的衣服,生活在凡人中间。这虽然从此抛撇了成正果的光荣的路,但或者会熄灭了这样燃烧在心中的烦躁的火。但是,啊!现在妻也死了,便是重又还俗,也是如同嚼干矢橛一样的无味了。我还是应当抵抗了这些诱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是挣扎的时候了,可怕呀。他继续着他的绝对禁欲的、刻苦的生活,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争斗着。受了国王的礼请,对着东土的善男子,善女人,比丘僧,比丘尼,公开讲经的日子到了。草堂寺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殿上焚起了浓熏的香,听众一直拥挤到大殿的阶石下,还大家争抢着椅子站起来。有些人因为来得迟了,便高高地爬起在院子里的古柏上,肩背上被遗着鸟矢和雀羽。鸠摩罗什还没有升上讲座,好奇的人喧噪着纷纷议论。
“大哥,你也来听听佛法了吗?我看你是只要少宰杀几只猪就够延寿一纪了。”
一个商人挤了进来对一个坐在前排的屠尸说。
“我吗,我是高兴来看看的。”
“究竟今天来讲经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呀?”旁边一个女人疑惑地问。
“你没有看见过吗?”
“没有。”
“是个得道的西番和尚,姚硕德将军从凉州去请来的。”
“啐,得道的!吃荤娶妻子的贼秃呢。”一个士人愤怒地说。旁边一个瘦削的和尚听了,望了他一眼,嘴里开始喃喃地念起经来了。
那个士人的话是很有些魅力,听见的人全部露着惊诧的神色。有伴侣的都在互相探问着:
“真的吗?”
在前排坐着一个宫女,她是好奇地来听听鸠摩罗什的讲义的。她回答一个同伴:
听见了她的话,于是大家又对于这个少见的情形议论着。这时候,从外面挤进一个明艳的女人来,她向坐着的人家周流了一个媚眼,男子们都喝起采来欢迎她。当她走过一个市井闲浪人身边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把她臀部一推高声地说:
“你们看,孟家大娘也来了,她是来候补活佛太太的。”
大家都轰笑了。
“啐!你的老娘做了活佛太太,你就来替老娘剥鸡眼儿。”那个女人喷着笑声说。
“真的吗?你有本领勾搭上了活佛,我准来给你剥鸡眼儿。”那个浪人拍着大腿说。
“好约会!我来做中证。”旁边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嚷着。大众又轰堂大笑着,望着那个放浪的女人。她有些害羞了,搭赸着到前排去挨在那个宫女身边坐下。
这时候,鸠摩罗什乘着舆来了,钟磐响动,顷刻间这挤满了人的大殿上静得鸦雀无声。大众都回头望着外面,用着好奇的眼色,看这个西域的胡僧缓步地支着锡杖走进来。
连接着许多日的禁欲生活,大智罗什的面庞瘦削了许多,但他的两眼还是炯炯地发着奇异的光彩,好像能看透到人的心之深处去似的。他还是继续着一重烦闷、二重人格的冲突的苦楚深深地感受着,要不是不愿意第一次地失信于大众,他是不会来草堂寺作这一次的讲演的。
他从人丛中的狭路上走进去,凝视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心里吃了一惊,好像一切的隐事被他发现了似的。他走进去经过那个放浪的女人身旁。他也照例地看她一眼,出于不意的是这个大胆的女人并不觉得吃惊,她受得住他的透心的凝视,她也对他笑了一笑,她的全部的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间都展露给他。他心中忽然吃惊着,全身颤抖了。
他知道这第一日来听讲经的人是好奇的居多,讲得时间久了,有人会得不耐烦,所以他并不预备什么深长的讲辞。但即使在他是以为很简短了,而因好奇而来的听众,在既已看见了他之后,听着他用那不很能懂得的凉州话讲着不可解的佛义,也觉得有些沉闷了,于是在后面的人一个一个地悄悄地溜走了。大殿上只剩了数百个虔诚恭敬的僧人,在垂倒了头如同睡熟了似的倾听着,而此外,使他心中烦乱的是那个放肆的女人,却还平静地坐在那些宫女旁边,她们都好像很懂得他所讲演的奥义似的,并不有一些烦躁。他流动着他的光亮的眼,穿过迷漫的香烟,看着旁边宝座上的国王,看看宫女们,又不禁看到这荡女的脸上。至于她,老是凝视着他,她好像懂得他心中在怎么样,对他微笑着;并且当他眼光注射着她的时候,又微微地点着头,发髻旁边斜插着的一支玉蝉便颤动起来。这时候,一个小飞虫从讲座旁边的黄绫幔上飞下来,嘤嘤地在罗什脸前绕圈儿,最后它停住在罗什嘴唇上,为了要维持他的庄严之故,他不得不稍微伸出了头去驱逐那个小虫。它飞了开去,向讲坛下飞,一径停住在那个荡女的光泽的黑发上。罗什觉得身上又剧烈地震颤了一阵,他急闭了眼,匆匆地将他的讲辞收束了。他心里悲伤着自己的功德是越发低降了,即使想睁开了眼睛对大众讲经也支持不住,这不是比平凡的僧人并不高明一些么。
那禁卫军愕然了,他不明白罗什在说什么。罗什笑看着他,觉得心里很舒服似地。“忘记了吗?你日间不是曾经在草堂寺的山门外挤得一个宫女骂了起来吗?你这样地做了亵渎菩萨的事,还假装着吗?阿弥陀佛。”
“挤一个宫女?..不,国师,你看错了,我曾经挤一个妓女,是的,一个妓女。”
“一个妓女?”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发髻边戴着玉蝉的放浪的女人呢?国师!”
罗什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地忽然憬悟着这个年轻美貌的禁卫军日间所曾推挤的女人,并不是那些宫女中的一个,而的确是那个放肆的女人。但她是个妓女吗?
“是的,她是个妓女吗?”
“只除了你国师没认识她,谁不知道她是这里长安的名妓孟娇娘。”
“哦!”
罗什的两眼闭上了。他有着一个要见一见这个妓女的企望,很热心的企乐,是幸福。”“不,国师,在她是没有老,只有死。她永远是青春,永远是欢乐的,
你没有看见她常是对着人笑吗?”“官儿,你罪过了。”罗什合着手掌,又闭了两眼,装着虔敬的忏悔,但心里忽然升上了一阵
烦乱。那禁卫军却失笑了,他说:“听说国师是有妻房的,可真的吗?”“真的,曾经娶一个妻,已经死了呢。”“僧人可以娶妻房吗?”“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得住心,一样可修成正果的。只有戒力不深的人
不敢这样做。”“那么让我带国师去看看孟娇娘,怎样?”“此刻吗?”“此刻。”“这几天恐怕会中了魔难..”罗什沉吟着这样说,但旋即改口了:“不过,去看看也可以,我该当去感化她。”那禁卫军笑起来道:“恐怕就是连国师那样的人也要反给她感化了去呢。”或许真是这样,罗什心中自想着。“这样的深夜了,不会给巡街的官儿抓住吗?”他问。“巡街的官儿是我的哥哥。”从一个阒黑的墙门进去,穿过两重院落,他们由一个侍女领导着走进一排灯光辉煌的上房。披挂着的锦绣与炉中氤氲着的香料,最初使罗什的心摇荡了。“大娘在家吗?这位国师要见见呢。”那禁卫军问着那个侍女。“在家,”那个侍女向西上房努了努嘴,“在那边陪着独孤大爷呢。既是国师要见,待我去通报一声就来。”说着,她走了出去。
罗什听见西上房有女人笑语的声音,正是日间在草堂寺门前所听到的骂声。他想从这淫猥的笑语声里幻想出她的容貌来。但很奇怪,在这个著名的妓女的华丽的房间中,除了自己的妻的容颜之外,却再也想不起另外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来。他吃惊着,他曾竭力忘却了他的妻,他怕她的幻像会得永远地跟随着他,这是为了修道之故很危险的。他想用孟娇娘的幻像来破灭他的妻的幻像,然后再使孟娇娘的幻像破灭掉,这样的自己能解是比较容易些,因为对于一个妓女,他想至少总容易幻灭一些,同时他又想真的超度超度这个出名的可怜的妓女。但他却不意即使到了这里也还是想起了妻,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呢?虽然曾经有过一时舍弃不了,但自从重新又过着刻苦的禁欲生活以来,确不曾再浮上她的幻影,而何以今天又这样地不安了呢?很注意着这个妓女,而何以始终想不起她的容貌来?这个妓女与自己的妻可有什么关系没有?不,决不会有一些..
“好不荣耀呀,连活佛都到这里来了。”
罗什依然寂定着,那摩着手,做着打坐的姿态。闭着的眼睛在下看着心,心跳动得可以听得到声音。罗什听她走进房间来,听她剪去了每一支烛上的烟煤,听她在走近来。
“哈!哈!哈!哈!国师到这里来打坐吗?我这里只参欢喜禅,请问国师,你在参什么禅?”罗什睁开眼来,装着庄严的仪态,看着她。他完全不认识她,她是谁?他楞住了,难道这就是孟娇娘吗?难道日间的那个放肆的女人就是她吗?不———明明记得不是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发髻上插着的颤巍巍的玉蝉,却又明明是日间看见过的。是的,曾经有一个小飞虫给这支摇动的首饰惊走了。但何以在记忆中却想不起她的容貌呢?他迷惑着。
那年轻的禁卫军看在旁边,看见罗什这样地惶乱,他笑起来,对那个妓女说:
“大娘,你今晚若留得国师在这里歇宿,我另外有赏。”
“那很容易,我只怕国师要一连地歇宿下去,连草堂寺讲经,也不肯去,那时我倒脱不出干系呢。”她说着,又高声地笑起来。
罗什忽然感到一阵嫌厌,看着这可怜的灵魂完全给这样富丽辉煌的生活欺骗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心境。便是想超度她也懒得做了。他对于她已完全不像刚才未见面的时候那样的含有一种莫名的企望,他看出她是完全一个沉沦了的妖媚的女人,所有的只是肉欲。
他那摩着手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宣着佛号。他离了坐对那个禁卫军看了一眼,表示要走的样子。但那个年轻人却被摄住了,他不再愿意领罗什回去,他犹豫着:
“国师,回去的路你还认得吗?”
罗什懂得他的话,他让他留着,独自走出了上房,穿出了院子,一路上耳朵里听见她和他的笑声渐渐地在低下去。
五次晨,罗什并没有做早课,也没有译经,他对着在东方升起来的朱红的太阳祈祷着,他希望光明的菩萨指示他该怎样做。因为他疑惑自己。在昨夜,他是以为被那个妓女诱惑了,心里升起了一种冲动,所以和那个禁卫军同去的。但既见了那个妓女之后,他觉得他并不曾被她所挑诱,而他的定力也并不曾被她所破坏。他仍然保守了他的庄严回到逍遥园里。只是到如今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有做了似地牵挂着,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因而害怕着自己的功德的毁灭,所以祈祷着。
午刻既过,又到了讲经的时候。侍卫们已经预备了,并且着人通报进来请他预备登舆。他觉得很疲倦。他没有讲经的兴味,但这是不能停止的,有许多虔诚的听众已经在大殿上等候着了。他们是都想由他的讲演上得到一点启示去修成正果的。
升上讲坛,下面黑黝黝的全是人,弘治王陛下也恭敬地坐在一旁,罗什顿然心神收束,俨然又如从前在龟兹国讲经的时候那样地严肃起来。他略略地闭目思索了一番,拈得了讲题,开始起讲。
讲了一半,下面寂然无声,连咳嗽的人都没有。他心中疑怪着何以昨日是那样地人声嘈杂而今日是这样地肃静呢,难道今天来听讲的人都是虔诚地皈依佛教的么?他试睁开眼睛来留心观察一下坛下的听众。。 ..他的妻的幻像又浮了上来,在他眼前行动着,对他笑着,头上的玉蝉在风中颤动,她渐渐地从坛下走近来,走上了讲坛,坐在他怀里,做着放浪的姿态。并且还搂抱了他,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
大智鸠摩罗什完全不能支持了。他突然停止了讲经,闭着眼在讲坛上发着颤抖,脸色全灰白了。底下听讲的人众全觉得他有了异样,大家哗噪起来,说他一定是急病了。弘治王自己走上讲坛,在他耳边问看:
“怎么了?国师,怎么了?”
罗什还是闭着眼,指着那个宫女坐着的地方,喘息着说:
“孽障,我的妻,两个小孩子,这是孽障。”
次日,满城都沸扬着国师鸠摩罗什在讲经的时候忽然中意了一个宫女,当夜国王就把那个宫女赐给他做妻子。有些人还因此而议论着,对于他的功德也怀疑起来。
是的,鸠摩罗什他自己也对于自己怀疑起来,当他和那个貌似亡妻的宫女在禅房中觉醒转来的时候,从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来,而近来却完全地蒙昧。昨天的事,也是一些不先知着的,不知怎的,一阵强烈的诱惑竟会得破坏了他,使他那样地昏迷。难道妻的灵魂故意来这样地败乱他吗?不,虽然是妻的幻影,但姿态却是那个妓女的。要是戒行坚定的僧人,昨天不会那样地胡乱的。啊,这可悲的东土!
他忏悔地离去了淫乱的床榻,走出到澄玄堂上,佛龛前的长明灯里虽然满着油,但灯芯却熄灭了。他颤抖着,知道佛祖已经离开了他。这回的罪过是比娶妻的时候重大呢。
他知道因了昨夜的淫乱,都城里的人会得怎样评论着。现在是在他,第一要紧定人民和僧人对于他的信仰,否则,他,一个西番的僧人,不知将受到什么危险,而自己内心的二重人格倒是只得忍耐着慢慢地想法子解决的了。所以,在这第三日讲经的时候,草堂寺里又挤满了好奇的人,他竭尽他的辩才,申说禁欲者并不是最高的僧人,而荤食娶妻的僧人并不是难成正果的。况且,一个僧人要先能经历过一切欲念,一切魔难,能够不容心,然后他的功德是金刚一般的永不磨湼了的,所以在沙漠里的高僧一到了华丽的都城,会得立刻丧失了他的戒行的。但是虽然这样说,没有对于自己的功德有相当的信任的僧人,还是应当去过一种刻苦的禁欲生活,否则他是很容易沉沦了的。
听着这样的辩解,大家对于他的谣言和诽话立刻消灭了,便是弘治王自己也反而增加了对于他的虔敬。就在这天晚晌,勅旨下来,给他迁居到永贵里廨舍,并赐妓女十余人,据说是让他广弘法嗣的。
从此以后,日间讲译经典,夜间与宫女妓女睡觉的智者鸠摩罗什自己心里深深地苦闷着。对于这些女人,是的,他并不有所留恋,她们并不会损害了他的功德,但他是为了想起了妻而与这些宫女妓女生出关系来的,这里他觉得对于妻始终未曾忘掉,这却不适宜做一个高僧,但为了要使自己做一个高僧而这样地刻意要把妻从情爱的记忆中驱逐出去,现在他也觉得是不近人情了。是的,他现在是有了人情的观念,他知道自己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有学
问的通晓经典的凡人,而不是一个真有戒行的僧人了。再自己想,如说是留恋着妻,那个美丽的龟兹公主,但现在却又和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似乎又不是对于情爱的专一。鸠摩罗什从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现在是为了衣食之故,假装着是个大德僧人,在弘治王的荫覆之下愚弄那些无知的善男子,善女人,和东土的比丘僧,比丘尼。当初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和企图,是完全谈不到了。他悲悼着自己。
罗什听了报告,知道这是弘治王给他的难题,但自己这样的每夜宿着妓女,虽则明知是很难修成正果了,但于别人却不会有什么影响。而这两个僧人却显然地因为他前几天在草堂寺自辩的话而敢于这样大胆地去狎妓的。要是真的长安所有的僧人都这样起来,那是罪过更深重了。他这样踌躇着,他想现在不得不借助于小时候曾经从术士处学会了的魔法了,那是自从剃度修行以后不曾试用过,现在为了要解决这些纠纷,同时又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免不得又只好暂时地做了左道了。他自己悲悼着,但以为惟有这个方法,想来长安的僧人是一定会被哄骗过了的。
于是他走了出去。在大厅上,他召进了那两个宿妓的僧人和其他的僧人;看热闹的百姓都拥了进来。他对那两个僧人说:
“宿妓的是你们吗?”
“是的。”
“为什么出家人这样地不守清规呢?”
那两个僧人都讽刺地发着鼻音笑起来了。一个说:
“国师,其实你是不该处置这事情的。我们是奉承了你国师的教训,你忘记了吗?你在草堂寺说过的那些话,僧人是可以不必禁欲
“哦,是的,你没有听见我说哪一等僧人只能过刻苦的禁欲生活。你们宿着妓,不错,可以的,但你们有什么功德,你们该证明给大众看。有功德的僧人是有戒行的,有戒行的僧人是得了解脱的,即使每夜宿妓,他还是五蕴皆空,一尘不染的,你们知道吗?”
“那么国师有什么功德会证明给大众看呢?”一个狡猾的僧人说。
“我吗?我可以就证明给大众的。”
罗什说着叫侍者到佛龛里去取出一个来,他开了盖,递给一个僧人。
“你看,这里是什么?”
“针。”
罗什取回针来,抓起一把针,吞下腹去。再抓了一把,又吞下腹去。看的人全都惊吓了,一时堂前肃静,大家屏着气息。罗什刚吞到最后一把中间的最后一支针的时候,他一瞥眼一见旁边正立着那个孟娇娘,看见了她立刻又浮上了妻的幻像,于是觉得一阵欲念升了上来,那支针便刺着在舌头上再也吞不下去。他身上满着冷汗,趁人不见的当儿,将这一支针吐了出来,夹在手指缝中。他笑着问这两个僧人:
“你们能不能这样做?”
在纷乱的赞叹声里,鸠摩罗什心里惭愧着回了进去,但舌头依然痛楚着。
以后,也便永远是这样地,他的舌头刺痛着,常常提起他对于妻的记忆,而他自己也隐然以一个凡人自居,虽然对外俨然地乔装着是一个西域来的大德僧人。所以在他寂灭之后,弘治王替他依照外国方法举行火葬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和凡人一样地枯烂了,只留着那个舌头没有焦朽,替代了舍利子留给他的信仰者。
(选自《将军底头》,1932年,新中国书局)
将军底头
——杜甫
这是在唐朝,是在广德元年呢,还是广德二年?那可记不起了。但总之是在代宗皇帝治下,西方的强国吐蕃屡次地侵犯进来的时候。
秋季的一日,下着沉重的雨。在通达到国境上去的被称为蚕丛鸟道的巴蜀的乱山中的路上,一支骁勇的骑兵队,人数并不多,但不知怎的好像拥有着万马千军的势力,寂静地沿着山路的高低曲折进行着。率领着这队骑兵的那个骑着神骏的大宛马,披着犀革,提着长矛,腰间挂着宝刀,荷着铜盾的英武的将军是谁呢?他并不是像别的将军一样的生着黑而且大的脸,长满了刚硬的胡须,使人家看过去好像是一团刺猬,或是一堆小小的树林。他的脸是白皙的。髭须是美丽的。眼睛很深,瞳子带着一点棕色,这是有点和人家不同的,但是人家一看见了他这样的眼光,就会得不自禁地要注意到他。并不觉得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好,反而,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眼睛是有魅惑人的势力的。
但是这个将军,并不因为他这样妩媚的容仪而损失了他的威严,是的,做将军的人是不宜有一个美好的脸的,北齐时候的兰陵王不是因为容貌美丽而不得不在上阵的时候戴一个狰狞的木假面吗?这样说来,这里所讲起的将军,在他的美好的容貌之外,一定总还有什么使人害怕的地方吗,不错,他还有着一股勇猛英锐的神情,镇日地如像夏云中的闪电似的从眉宇中间放射出来。因此,人家对于这将军也就不敢狎近了。
但是,究竟这将军是谁呢?对于这样的询问,我们这样地讲着,是谁也不会猜想得到的,因为时代已经把对于他的我们的记忆洗荡掉了。但如果在当时,巴蜀之间——哎!岂止巴蜀之间呢!自从讨平了段子璋以后,简直是遍天下了!我这样地一提起,谁不会肯定地说:“哦,这不是花惊定将军吗?”
花将军带着他的部下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使人愁闷的秋雨中,在这样跋涉艰辛的山堆里?这花将军自己也没有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他和他的部下正在被遣调出去,到那有吐蕃兵的地方。但如果再要请问一句,将军和他的部下被遣调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甚么呢?对于这样的探询,如果是在三日之前——这就是说在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如果要将军自己来回答,他是一定肯勇武地说明他是奉命去征伐吐蕃的。可是,为什么三日之后的这一天,他不能这样地回答这个探询呢?这当然是因为他的思想有点改变了。
将军是善于练兵的。他的部下就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但这里所谓练兵,其实只单单地指示了战术的训导这方面。所以将军的部下,打起仗来是无往不胜的,而胜了之后,总略微有些奸淫掳掠的不检行动,那也是像他们的无往不胜的名誉一样地被人们确信着的。说起花将军的时候,在一切的崇拜与赞美之中,人们都当作白璧之玷似地将这种事情作为对于将军的遗憾。但是,这究竟是不是将军所应该负担的责任呢?苛刻的人,或是不明了事实的真相的人,会得说:“是的,”而在将军自己,却内心地否认着。
原来将军并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一百多年以前,正在太宗皇帝那时候,吐蕃国的赞普英武的弃宗弄赞派了使者跟随了大唐天使冯德遐回朝来请娶大唐公主的时候,有许多吐蕃国的商人随从着到大唐境域里来做卖买,这些人中间,有一这姓花的武士,只因为在本国里流落得没有了依靠,所以便趁此机会到大唐来观光一番。他到了成都就住下了,替一家军装铺子里帮做着些
弓矢戈矛诸般武器。——当然,这是他祖国的绝技呢。他娶了一个汉族女子,就此成家立业起来。这里所讲到的花惊定将军,就是他的孙儿了。将军虽然是由一个汉族的祖母和汉族的母亲所传下来的,但照父系血统上讲起来,他总仍然是一个吐蕃人,虽然他已三世住在汉族的国境里,虽然他父亲已经入了大唐的国籍。将军从小就听惯了矍铄的祖父所对他讲的吐蕃国的一切风俗、宗教、和习惯,经过了这老武士的妙舌的渲染,这些祖国的光荣都随着将军的年龄之增长而在他心中照着着。
将军的骁勇,是在征伐反叛的梓州刺史段子璋的时候才开始脍炙于人口的。那时他是隶属在剑南节度使崔光远的麾下,将军带了他的骑兵队把段子璋一直追赶到绵州,斩下了逆贼的首级,亲自提着去送呈给崔节度使,那时候的受成都市民的欢迎的光荣景象,实在是将军毕生都忘不了的。但是将军的过失,也就在那时候开始脍炙于人口了。原来将军的骑兵队,都是汉族的武士,虽然在将军的训练之下成就了绝世的战斗士,但是汉族人的贪渎,无义的根性,却不是将军的军事智识所能够训练得好的。所以,当将军得志地奏着凯歌回军的时候,从绵州起,沿路地他的部下开始骚扰民间了。
将军怎样去禁约他的武士呢?
过了几度的尝试之后,将军觉得这是他的能力所不能允许他的工作了。要训练到他的武士不怕死,是可以的;要训练到他的武士尽忠于大唐皇帝,也是可以的;独于要训练他的武士不爱财货,那是绝对地不可能的。将军觉出了汉族武士的劣根性,便开始感到束手无策了。怎样结束他们呢?凡是要趁着战胜的时候搜刮人民财宝者,一律都处斩么?那是,真的也不必隐讳,然全军都被刑的。这种军令可能发施得下去吗?用告诫的方法么?对于战略的告诫是人人都效命的,但要他们不搜括财货,这是即使将军诚恳地劝导出眼泪来,也是没有人悔悟的。看了这种情形,又听了民众们对于他的不理解的怨谤的话,将军的胜利的欢喜不久就消散了。在他的失望的幻念中,涌现起来的是祖父嘴里的正直的,骁勇的,除了战死之外一点都不要的吐蕃国的武士。
为了他部下的不检行动,累得主将崔光远受了朝廷的处分,甚至忧怒死了。将军自己,也因了这个缘故,只得将功赎罪,依旧守着原来的官职。这是将军在平定东川之后朝夕烦恼着的事情。
而现在,将军是又奉命统率着他的部下到险峻的大雪山边去征剿那屡次来冠边的吐蕃党项诸国的军队了。
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是晴朗高爽的秋日。带着整肃的骑兵队,号兵在马上吹着尖锐的栗,大旗在山风里飘刮着,回忆着市民欢送的热烈,将军的雄心顿然突跃起来。是建立绝大的功勋的好机会啊!让我把这些草寇灭绝了罢,回到朝廷里,我将笑对着郭子仪将军说:“好了,不必有劳将军了。”
第一天在行军的路上的将军的思想是这样的。
而第二天却降着阴惨的西陲的山雨了。乱山里瘴气如浓雾似的围合拢来,给雨水潮润着,沾在将军及其部下的面上和裹着毛的身上。鼻孔里不住地闻到这种瘴气的硫磺般的臭味,马蹄践蹈在滑腻的石块上,时时要颠蹶。将军及其部下虽然骁勇,行程也不免迟缓了。
这时候,冲着昏冥的征途,听着山间的悲哀的猿啼松啸,将军的心也随景色而阴郁起来了。兵士们一点没有声息,沿路只听得马蹄铁践踏着的声音,
或是偶尔有一支长矛碰着树枝或山崖的声音,将军也一点没有声音,只有腰间的宝刀底镡和带上的铜环擦响的声音。但是,将军和兵士们的心里都在思想着。
这一次是去打西南的蛮夷了。听说蛮夷兵的打仗是很凶猛的,他们有着锋利的刀,他们有着能够洞穿了一个人的身体而又飞出去射在大树干上的弩矢,他们有着能够从三百步之外飞来的标枪,他们有着坚密的藤牌,能够使射上去的箭和劈上去的刀全部反弹回来,啊,不是可怕的劲敌吗?..但是,想想看,跟着威名远震的花将军,不就是有了胜利的保障了吗?谁不知我们这支军队是到处打胜仗的,从前段子璋反东川的时候,他的军队不是号称有十万吗?崔将军吃了败仗,跑了;李将军带了兵去,打不下几仗,也败了。不是我们跟了花将军去才打得他一败涂地,连头颅都不保了的吗?这样想来,番兵虽然厉害,但也似乎可以无虑的,花将军一定会有从前诸葛元帅的擒孟获那样的妙计。况且,听说吐蕃是一个西方的大宝国,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绿玉和红宝石,有火齐珠,有满坑满谷的牛羊和千里马,有好的地毯,有麝香在赞普的大拂庐里,有着数千个裸体的美女,整天地弹着箜篌,敲着铜鼓,跳舞着。啊啊,如果打了胜仗,这些是都要给我们享受的了。从前在讨平了段子璋之后,只因为我们略略地向民家取索了一些酬劳,弄得朝廷里大惊小怪,连花将军也升不成官,我们到今天还依然做得一名小兵卒。现在是去征讨番兵,打了胜仗之后,掳掠些番邦宝物和女人,想必是皇帝所许可的吧,我们是去替他开疆拓土,难道还会有罪吗?这样看来,要是此番去打了胜仗,不但升了官,还可以稳稳地发一注财呢,好不快乐呀!..
兵士们差不多全是这样地想着,内中有一个在花将军背后进行着的武士,正当幻想到他带了从吐蕃国得来的宝珠凯旋回来呈献给他的久别了的妻子的时候,不觉得在铁的头盔底下露出了禁约不住的笑颜了。
但是在前面勇猛地进行着的将军却没有想到他的背后的武士会得在这个时候现出笑容来的,因为他——心境突然随着气候阴郁了的花将军,正在严重地怀想着他的心事:
这一次是奉命去征伐吐蕃和党项诸国的,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了祖国的兵罢。事情不是有点很为难么,前几天匆匆地奉到上峰的札子,说是边疆有寇警,着调花惊定统率所部骑兵垦夜前往剿伐。于是昨天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而自己何以竟会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呢?我不是吐蕃人吗?上头节度使究竟知道我原来是吐蕃国人吗?他为什么派遣我去征讨吐蕃呢?如果晓得我是吐蕃人的话,那么,他们不是故意派遣我去,要我自己去杀我的乡人吗?假如真的是这样,我又该当怎样呢?再说,不管上头派遣我去有没有什么故意的理由,现在我这样地去,是不是真的应该替大唐尽忠而努力杀退祖国的乡人呢?..不啊,不啊,这岂是一个吐蕃族的武士所肯做的事情呢。然则,如果不奉命呢,也未免有亏了自己的职守..
将军这样地心中筹划着,却再也筹划不出适当的主意来。因此,开始懊悔着前天的奉命出发了。
在第二日的大军的行程上,冲破了沉滞的山雨而在大宛马上思索着的花将军的思想,便这样地与上一日的思想有些不同了。
第三日,花将军及其骑兵队行进在最深的山谷里。雨仍旧下降着。将军沉默着,继续着昨日的思想,他的武士也沉默着,追摹着胜利之后的幸福。
将军背后的那个武士,不时地从瘴雨中看见了他的爱妻的容颜而微笑了。
将军抬起头来,空的灰色的天上,一羽疾飞着的鹘乌,冲着雨云向西方投奔去了。将军不觉得长叹一声。
“羝之神啊,我岂肯带领着这样一群不成材的汉族的奴才来反叛我的祖国呢。我已是厌倦了流荡的生涯,想要奉着祖父的灵魂,来归还到祖国的大野的怀抱里啊。崇高的大赞普啊,还能够容许我这样的人作为祖国的子民吗?我虽然只有着半个吐蕃的肉身,但是我却承受全个吐蕃人的灵魂和力量。只要大赞普的金箭肯为我留着一支,我是很愿意奉受征调的啊。在我,在卑贱的汉族里做一个将军,还是在英雄的祖国的行伍里做一个吹号兵为更有光荣些。嗳!你们,贪渎的蠢人呀,当你们开始想实现你们的梦幻的时光,那已是你们的最后了。”
将军的思绪有了这样的突变,所以,在这第三日的行程上,如果要问将军统率着他的骑兵队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什么,这是将军所不敢决然地回答的了。
将军及其骑兵队终于到达了国境。
国境是在大滤河的边上,渡了大滤河,便是连绵着几百里长的有着峭壁危峰的,草木不生的大雪山了。在这大山的平谷中,人们可以偶尔窥见那飘拂着的蜈蚣形的蛮旗。吐蕃兵的胡笳声也会得趁着顺风被飞舞的黄沙所裹着从这些山谷中传扬出来,使大滤河边上的汉族居民会得惊惶得纷纷跑上山岗,远远地了望,疑心吐蕃的兵又来袭击了。
这是一个小镇市。是在一个鹫形的高峰底下的平阳上。从山里曲折地流出一注青碧的溪水,便在这个镇市前面和平地经过,再向西转一个弯,绕过一个小山,流入大滤河里去了。镇上的人家,并不很多,如果要说一个数目呢,那么我们就说是有一百数十户罢。每一家的屋子都面对着那条溪水,溪边长着很好看的柳树,柽树,或槐树。这样,这个小镇就构成了在西陲的扼着大唐与西南蛮的交通要道中的美景了。
自从贞观年间,大唐与吐蕃交通以后,在深山幽谷之中,彼来来往往的人马自然地踏成了这条大道。脑筋灵敏一点的蜀人,便在这片平原上建筑起竹屋茅舍,预备了些酪浆面食,给过往客商,作打尖之所。这样地人口蕃衍起来,房屋也渐渐有改建为砖瓦的了,到如今,这里的成为并不很冷静的镇市,倒也有百年的历史了。但是,近来因为吐蕃国的大赞普,彼薰项东女白狗诸小国的使者的游说,引起了对于有亲属关系的大唐皇帝的疆域的侵略的野心。于是,最先是大唐的边境上陆续受着了吐蕃兵的挑战性的骚扰了。这个镇市,为了地势的关系,也就成了被忽进忽退的吐蕃兵大肆剽掠的目的物了。
因为边境不靖,而大唐的大军又集驻在成都,所以这个镇上的居民,凡是壮健的男子,也便都是能够抵抗一下敌人的武士了。他们也像番兵一样地学就了一手好飞矛和种种刀法,因为他都知道这是番兵所用以取胜的绝技,
而要破败那些像旋风一般卷过来的番兵,也惟有用这两种武术才行。有时,有小队的吐蕃兵或别的蛮族和羌族的野心者、驰骤着快马、直立着尖端上飘着白羽的长矛,从对面山岗上直冲过来的时候,镇上所有的武士全都严列着阵势,高坐在马背上,在溪流所绕过的那个小山上静候着。这些吐蕃兵是早已闻名过这镇上的武士的威名的,于是,当自己忖度了一回之后,如果自己觉得力量不能抵抗的话,他们即使已经冲到了小山下,也会得立刻勒转马头,退兵回去的。未经战斗而就获得了胜利的镇上的武士便全体大笑着,回到镇市上的酒店里轰饮着。但他们很知道羌蛮之流是不肯服输的,他们退去了,一定会邀集了更多的人马,来作二度的袭击,所以,武士们当适度的酣饮之后,便会仍旧严重地武装着四散到各处去埋伏着:树枝上,山谷里,石罅里,草丛里,或砖瓦堆的后面。往往在月明的夜里,有个人会得首先看见远处有一骑直奔过来,接着二骑,三骑,四骑,蛮勇的番兵会得有二三百骑的袭来。于是,打着呼哨互相警告了,便在隐蔽的地方悄悄地一骑一骑地射击着。而那些只恃着勇力的番兵却再也找不出发射这种竹箭或飞矛的人来,便发着盛怒死命地冲过来,而结果却往往只剩了七八骑狼狈地跑回去。所以,番兵对于这个镇市便有点怀恨着了。直到最近,吐蕃的赞普有了正式的命令叫部下尽量地去攻进大唐国境,千万人大队的吐蕃兵便整天地被了望见在大平原上操练了。镇上虽有七八十个朝廷派来在国境上担任防务的戌兵,在鹫形的高峰上虽然筑着一座很大的狼烟台;但是这有什么用处呢?戌兵是简直听了战争要逃跑了的,不中用;狼烟台即使举着很大的烽火,但因为蜀中高山太多了,所以甚至在十里之外,恐怕已经看不见一缕烽火了。于是本镇的居民略微有些自危了。他们觉得如果他们不能抵抗了这一次的番兵,那是全个镇市的生命就都得完结,而且番兵既得到了这样路径的最重要的关隘,他们是很容易长驱直入,攻进成都的了。为了挽救本镇市和全蜀甚至说全个大唐土地的运命起见,镇上的人民不得不派了急足到成都来请增加军队驻扎,以便随时保护了。
将军的骑兵队到达的时候,恰当镇上的武士败退了一队一二百骑的吐蕃和薰项的混杂军之后。镇上正在举行着欢喜的祝贺会。当将军从一个不很高的山崖旁边首先转出来,向着镇尾前进着,随后便是双人行列的骑兵队逐一地出现了的时候,镇上的那些沸着胜利的热血的人,他们大多数是轰集在一家酒店门前的散列在大树荫下的桌子上的,立刻被其中的一眼光锐敏的人警告着,都含着怀疑的神色,立起来了望了。
大唐的军的明显安定了虚惊着的镇民。最先迎着将军的,是按照着他们的礼仪,那些形式主义的戌兵。他们立刻从轰饮着的酒桌边,抛弃了适才的疑心是吐蕃兵又来攻袭的惊慌,齐集了队伍,装着威武又整肃的军容,由吹着欢迎的号角的兵率领着,向将军及其骑兵队迎上来了。
戌兵的头目战地在将军面前,下了马,行着军礼。
“我们是从五六年前就驻扎在这里的边戌兵,因为望见了将军的旗帜,知道是得到了这里的警报由朝廷里派的大军,故而特地赶来迎接的。”
花将军看了他一眼,说:
“你是头目吗?”
“是,是的,因为从前的头目这回给番兵打死了,弟兄们推举着升做头目的。”
将军及其部下进行到镇上,找好相当的营舍,散队休息的时候,正是在申牌光景。这天气候很晴朗。将军独自流览着风景,信步走到那家酒店门前,拣一个桌子坐下了。他凝看着溪水,树木,和远处的山峰。前前后后围合了许多因为震惊了他的威名而来瞻仰一番颜色的镇上的武士们和妇女们,他也好像没有知道。陪着小心的酒保,承着笑脸来问:
“将军,可要用一点酒食吗?”
将军依旧沉默着,眼色注着在远处。
将军的眼光好像很空,虽则似乎远望着,但当那些围看着将军中间的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仔细地注意到将军的视线,就可以很容易地发觉将军其实是并不在看什么。这是因为这些人中间终于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于是,大众愕视着被窘了的酒保,心中震慑着将军的严肃了。
好久好久,将军如像从幻梦中觉来似地,一回头看见了手持着食巾的酒保和四围的观众都呆立着,便笑着说:
“给我酒罢,有什么下酒的也给我拣两色来。”
将军的微笑,再加上他的美丽的男性的眼光的流眄,是有着大大的魅力的。当酒保替将军抹好了桌子得意地回进店铺里去的时候,围看着的大众顿然间如像感受了一阵什么爱力似地觉得将军是很和蔼可亲的人了。“为什么刚才觉得这将军是很凶猛的呢,不是错估了他吗?”“这个不像是能够杀掉勇悍的叛贼段子璋的头颅的人呀,为什么他这样地和善呢?”各人心中同时这样搜索着。
将军独自饮酒,在几日的行程上所未曾宁静过的思绪,到了这边境的小镇上愈为纷乱了。现在是已经接近了番寇的疆域,究竟应该怎样地决定呢?如果今夜番兵得知了大唐派遣了骑兵队来征伐他们,因而连夜就来进攻,这也未使不是可能的事呀,那么应取着何等的态度呢?奋勇地抵抗着甚至扑灭他们吗?还是,依照着前两天的不稳的思想,索性欢迎着自己祖国的武士,反戈杀戮这些跟随着来的贪鄙的部下,长驱直入地侵略了大唐的土地呢?关于这两极端的态度,将军在一想到自己从前平东川以后的功高而不受赏,甚至连汉族的诗人杜甫也看得替他代为不平了,于是做着一首《花乡》歌,想起了那对于朝廷很有些讥嘲口气的结句:
“人道我乡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胡不唤取守京都?”
将军也很容易毅然地决定他的新生命的。但是将军之所以到了这里,还没有把这个问题取一个果断的解决者,是为了将军对于第二故乡的成都实在也很有些留恋。将军虽则未曾娶妻,而且父母双亡,并没有什么室家之累,但自己本身就是在成都生长的,至今也有三十四年了,就温柔的将军的思想来讲,对于祖国吐蕃的感情倒似乎不如对于成都的感情热烈;但另一方面,将军的英雄的思想,却专力地要把将军曳回他的祖国去。将军同时有着这样的两个心,所以觉得烦乱了。将军是企慕着从祖父嘴里听到的武勇正直的吐蕃国的乡人,而一面又不愿意放弃了大唐的如在成都一般的繁华的生活,同时又不忍率领着乡人,攻击进成都,代替了汉族人而生活着。将军不时地擎了空酒杯痴想。
“无论如何,对于这样贪鄙的汉族人是厌恨的了。虽然汉族中也有着许多正直不苟的,但我是,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将永远被埋混在这些贪鄙者的人群中了。就只为了这一点,实在也已经使我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反叛起来的。啊!我是要反叛了啊!”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回进自己的营舍了。可是不成,将军把烈性的酒喝过度了,才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圈的红色滚旋着,两脚一软,终于又坐了下来。
将军眼睛朦胧地望四围看了一下,看见那么许多人,老是定着眼看他一个,好像从他的身上能够获得什么永恒的乐趣似的。将军又酡颜微笑了。
中了酒的将军的二次的笑,完全怯退了他的隐现在眉宇间的勇猛精锐的神色,在每个武士和妇人的眼里,此时的将军,着实是一个又风流又温柔的醉颜可掬的人物了。将军这样地笑着,众人也跟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地微笑了。
一个开着糕饼店的胡子,他是镇上最好事的人,挤紧了眼皮嘻笑着,带着一点谄媚的神气,向将军说:
“将军喝醉了。”
“没醉。”将军微笑着回答。但并没有回过头来,认一认问话的是谁。
“将军几时去打吐蕃兵呢?”
胡子因为将军没有回过头来看见他,便从人丛中挤进一些,面对着将军率然地发着这样的问话。
将军心中忽然一惊,几时去打吐蕃兵呢?难道这些围着的人都在这样诘问着吗?好像被洞烛了心事似的,将军有些烦乱了。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这个发着这样鲁莽的问话的人,看了他这样一副谄媚得可厌的蠢相,将军深深地把两道眉毛皱紧来。
讨了没趣的那个开糕饼店的胡子涨红着脸搭着退缩了。他旁边的人,都努着嘴,递着嘲笑的眼色送着他。但同时,所有的围合着的观众都担忧着,因为看见将军一听得有人问他几时去打吐蕃兵就立刻皱起了眉头,大众认为将军虽则武勇,而对于那些善使飞矛的羌蛮一定也免不了有些警惕。照这样形势看来,此番的征伐吐蕃和党项羌,也未必就一定会胜利的。推想到这里,大家都现着危惧和猜测的神色了。将军懂了群众的恐慌的神色,倒有点不忍了。虽则心中暗想着自己如果归顺了祖国之后,那时免不得要带了正直武勇的乡人直冲进大唐的境域来,把那些平素知道是贪佞无赖的汉人杀个干净,但现在看着这些蒙昧的,纯良的,要想依靠着他求得和平的保障的镇民的可怜的神情,倒觉得另外生了一种感想。
“总之,战争,尤其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对抗着的,是要受诅咒的!”
将军这样想着了。
一个佩着刀的武士走上前来,正当将军喝尽了樽里的酒,把酒樽放下的时候:
“将军,适才看着将军的样子,好像将军虽则是奉命来援助我们征讨吐蕃的,但是,将军对于这征讨吐蕃的责任还有着游移的态度,这是教我们失望的。现在大家都因为看了将军的样子起心事来,他们此刻不是在互相纷纷地讨论着吗?他们现在已经好像感觉到将军这一次未见得能够给一个确切的担保,成都来的一向负着威名的将军尚且如此,我们和那些薄弱的边戌兵还哪里敢抵抗着强悍的吐蕃和西羌诸国的兵马呢。从前他们是都由河源取道侵略进陇西去的,所以我们这里一向并没有什么骚乱过。但是,近来的吐蕃兵,很有些侵略剑南的野心,所以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队伍冲来试验我们边防的兵力,亏得大家合力起来,屡次地把他们打败了,但是当他们要集合了大军来袭击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抵抗的可能的。因为看了这样的危险,所以派了急足使者到成都来请兵。刚才我们看见将军的旗帜从山崖后面展出来的时候,我们是怎样地得了安慰呢?而现在,将军却有着这样的表示,大家都顿然间失掉了希望,你看,将军,他们不是在商量着怎样搬家了吗?..”
天色垂垂晚了。那个率直的武士不免焦急起来。“如果将军觉得讨伐吐蕃兵是..很..”将军刷的站了起来,左手一摆:“住嘴!”接着将军大笑了。“你说我讨伐不下吐蕃兵吗?”将军秉着他固有的英雄的骄气这样问着。但没有等到那个武土的回答,左边的人丛里突然纷乱起来,一个镇上的武士着地拖着一个将军部下的骑兵分开了众人一直向将军走来。将军吃惊着,喝道:“放手!怎么一回事?”武士后面跟着许多人,一直挤上前来,把将军围在中心。武士走到将军面前,手一松,把那个骑兵摔倒了。武士怒气冲冲地指着那骑兵,对将军说:“问他!”将军向这个倒在地上的似乎曾经过剧烈的决斗的骑兵一看,他认得出这便是在五天的行程中时常痴想得独自微笑着的一个。将军厉声地问:“说!做了什么事?”但倒在地上的骑兵终于只掩着脸没有回话。“你说!”将军抬起头来问那个武士。武士沉默了片刻。用腰里佩的剑鞘指着那骑兵,对将军说:“问他!跟着人家的姑娘持着刀闯进屋子里去想干什么?”四围的镇民爆响了一阵怒吼,所有的武士都拔出了刀剑:“杀死他!”将军觉得眼前一阵昏眩,守了许久的寂静。围着的人们以为将军在想一个处置这个越轨的骑兵的方法,但是,实在,将军是眼前又空地浮起了祖国的大野之幻景,刚才被镇民所激起了的心境,忽又沉没下去,眼看着这样的故态复萌的卑贱的部下,真想全部杀却了之后,单独去归还到英雄的祖国里。这样一想,将军反叛的意志又抬起头来了。
但当前的问题总是应该解决的。将军便喝问着那个骑兵:“有这样的事么?还有什么辩解呢?”骑兵匍伏着向将军哀求着,但很狡猾似地:“事情是有这样的事情的,将军,但是并不曾有某种的恶意。我是因为刀锈了,在镇上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家铁铺可以刮锈,所以想借一个砥石来自己磨一下。刚才看见一个小姐走进屋子去,所以跟着进去了。谁想那个小姐立刻就惊惶起来,在院子里叫喊着。于是这个武勇的先生就从边屋里窜出来,不问情由地拔着剑直刺过来了。为了防御自己的生命,所以抵抗了几合,但终于败在他手里,便这样地被抓来受诬了..”
武士鼓着怒气,重又拔出佩剑来,这样喝着,真的要劈下去了。阻止了他这样举动的,不用说,当然是将军,他说:
“慢,这样是不成的。你得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来。他的说话可不错吗?”
“都是谎!”
“那么就得由你说了。”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当我正在边屋里擦着我的剑的时候,突然听到我的妹妹在院子里叫着‘救命!’于是我提着这剑跑出去,就看见这混蛋的东西持着刀在威胁她。将军,你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难道不应该劈了这厮吗?”
将军向两边各望了一眼道:
“看来这是要那个小姐,你的妹妹,亲自来把这事情说明的了。她在这里吗?”
武土从后列的人丛中拖曳出一个姑娘来,呈现在将军面前。将军骤然感觉了一次细胞的震动,再看一眼匍伏在地上的骑兵,嘴唇略微抽搐了一会。将军闭了闭眼,严肃地对那个姑娘说:
“是怎样的事情呢?这是你的最大的责任,要忠实地告诉出来的。把前前后后都说出来罢,小姐。”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在这里看了将军喝酒,看看天色要晚了,想起新近经过一次重战的哥哥在家中休养着必定已经肚子饿了,于是我急急地回家了。走不到几步,对面走来了将军的这个部下。他就站住了看着我。当我走过了他身边,他竟反身走着跟踪我了。并且嘴里还问着‘姑娘住在哪里,’‘可以让我去玩玩吗?’这等的无赖话。我没有理睬他,但他竟跟进了我们的屋子,拔出了腰间的刀,好像要用强了似的。于是我喊起哥哥来,底下的事,便是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了。”
这姑娘的声音非常的清脆,将军心中想着蜀中自古就称为是有艳女的地方,但自己在蜀中生长,于今三十余年,却一个美人也没有看见过。所有的女人,出来总乘坐在一个兜笼里,头上还得包一块黑色布的,遮蔽得大半个脸都看不出来,而如今站在眼前的,却竟仿佛是妖妇似的这样地英锐,这样地美丽,也难怪部下的骑兵要有着不正的行动了。
但将军却万万不能这样地说出来,他只凝视着地上的骑兵:
“不是这样吗?还要怎么样替你自己辩解呢?”
骑兵默然了。
“我们是来给镇上的人民保护的,现在吐蕃兵来过的时候,倒并没有这种的不名誉的行为,而你却竟敢冒着这个危险而首先做下了,要你这种东西什么用处呢?打破了番兵,到那些野蛮的国度里去,倒或者说不妨让弟兄们快乐一下,但是现在,在自己的土地内,你却竟这样地大胆做着这种不名誉的事件吗?好,你爱这样,让我来给你一个永恒的罢。”
将军说了这样的话,四围的观众全部感到了一阵寒噤。将军回过头去,后面站着他的卫兵。严厉地,将军发着号令:
观众一齐发了声喊,妇女们掩着脸,退避到后面去了。犯了法的骑兵的首级由一个卫兵献呈了一下,便去挂在将军指定的树枝上了。正当这时候,将军心里微微地震动了一次,他看见那个骑兵的首级正在发着嘲讽似的狞笑,这样的笑,将军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而且是永远不会忘记了的。将军拂拭着额上的汗,稍微镇定了一下,对着那些因了这事件而齐集拢来的骑兵训告着:
“弟兄们都得自己留心着。我们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来保护这里的百姓们的,我们哪里可以随便的扰乱他们呢。如像这个不成材的东西似的犯了法给人家抓了来,要是没有处分的话,岂不是变了我们没有军法了吗?这些围看着的镇上的百姓们会得心服吗?我现在也并不是一定要苛待着弟兄们,只是弟兄们也该替这里的百姓们想一想,他们为什么欢迎我们到这里来的呢?现在,对着这个混蛋东西的首级,弟兄们都各自留心着罢。要顾全我们军队的名誉呀!况且,等到打败了吐蕃兵,我们不是可以大大的快活一会吗?如果打到了吐蕃的京城里,不是比这里更好得多吗?”
将军说着这样的含着十分的暗示性的话,部下的骑兵居然一声也不响地退去了。将军很懂得他的部下,如果要用名誉和法律等话来禁约他们的越规的行动,真是不会有一点效力的,即使看见了树上的同伴的首级,也不会有一点感动的。惟有暗示着打败了吐蕃可以任凭他们去奸淫掳掠,于是,想起了眼前就要到手的大幸福,对于这样的小镇自然没有一个愿意染指了。
部下的骑兵散尽之后,观众也逐渐地退去了。夜色已经来统治着镇市。将军空虚地手扶着刀柄,踏着迟缓的脚步,正想走向自己的营舍会,忽然抬起眼来看见了那个镇上的武士和他的妹妹,在距离十几步以外的街上步着。将军忽然动了一种急突的意欲,不经思考地喊着:
“喂,慢走!”
武士和他的妹妹回转头来了。停止着脚步,带着出于不意似的神情等候着将军。当将军走近去的时候,武士服从地询问道:
“有什么命令吗,将军?”
将军倒有点窘促了。有什么命令吗?将军便是再三的思索也不会对于这两个人有什么命令的。但将军是一向有着很机警的待人接物的态度的,在从树林背后升上来的秋夜之月的惨白的光亮中,将军又和蔼地微笑了。“命令吗?倒不是。我是要问一问刚才的事件,可处置得适当吗?”武士看着将军的脸,沉静地说:
“是的,这是要感谢将军的纪律的。”
将军的脸转向着那个黑衣服的姑娘:
“你呢?”
“我吗?我想是太严酷了,因为他毕竟没有损伤了我。”
姑娘仰脸看着将军这样说。将军沉静着,依旧显着可爱的微笑。眼色好像出了神似地看着姑娘。终于有意无意地说:
“真的吗?”
这时候,为了将军所特有的眼睛的魅力——那是在月光中不绝地对于这个姑娘进攻似地闪烁着的,同时又听着将军这样的颇带一些狎亵的调侃,不禁脸红着俯下头去了。但将军也就立刻觉到了自己的应答的不妥了。在将军的意思,是想回答着姑娘的上半句话的;而姑娘要是误会了这是因她的下半句话而发问的呢,那就糟了。将军觉到了这个,便搭着接下她的话:
旁边的武士才放下了心。
“将军可屈尊到舍下去用晚餐吗?”
将军心里犹豫着,但嘴里却已替他决定了:
“唔,不打扰了你们吗?”
在深夜的月光下走回营舍去的将军,当走过那挂着一个首级的树下的时候,不觉得通身打了个寒噤,在将军自己的手中,被杀了的人也不算得少,将军从来没有一天能从记忆中想起他们的面貌来的。而这一回,将军觉得有些异样了。自从在橙黄的灯光下,与那好客的武士及其妹妹一同坐下来用着清静的晚餐的一时间起,将军就恍馏眼前继续地在浮动着那个被刑的骑兵的狞笑的脸。在与武士和那个姑娘的友谊的谈话暂时寂静的时候,将军总有一些瑟缩,这是将军即使竭力地要摆脱都摆脱不开的。现在,当夜的山风吹动着月光照得很清楚的挂着首级的树枝的时候,一向胆大的将军也只得掩着面,忍着寒凛匆匆地走过了。
对着门卫谎说是在踏勘地势而走进了营舍的花将军,深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在椅子上。将军觉得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一半是因为酒饮得大多,一半是因为将军还有许多纷乱的思绪要搜索说是纷乱的思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倘若要将军自己仔细地分析出他的思绪何以忽然感觉到纷乱的缘故来,将军是当然可能办得到的。将军自己何尝不明白地知道这是无疑地为了那个可爱的少女呢,只是将军生长到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自己也曾大大小小地经过了好几百次的战争,巴蜀的人准都晓得将军是个严正的英雄,而将军自己也每天都自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刚正的男于,像恋爱这种事情,一向被将军认为是一个人在平静的生活中自弃地去追寻着的烦恼。将军常常说酒与战争就是他的定命,其他的事情,是一点也无心顾问的。对于自己部下的好色行为,将军是要不宽容地加以严重的叱责或刑法的。即如像刚才的骑兵的被杀,也是将军承袭着素来的气质而执行的处分。为了上述的将军对于恋爱——不管是灵魂的或是肉体的一~的观念。所以,将军的部下对于民间的掳掠的罪案,是被将军认为比奸淫罪(不管是己遂犯或是未遂犯)轻得多的。
而现在,自以为永远不要懂得恋爱的花惊定将军,却分明感觉到那个偶然邂逅的少女的可爱,而且已经进一步深深地爱着她了。这是将军所感觉到的第一重烦恼。将军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刀房间里,灯光已因油干了而熄灭,月光从木棚的小窗眼里流进来,粗拙的松木制的器具随着轻风的激荡发散着松脂的香味,追想着同餐的少女的天真的容颜;她的深而大的眼,纯黑的头发,整齐的牙齿,凝白的肌肤,和使将军每一眼都不禁心跳的动作。蜀中的少女,在当时是很有艳名的,而将军在成都生长了三十四年,心目中并不曾觉得看见过一个真的美人。即使说是看见过一个美人的,将军也永没有感觉到心里有所恋慕。而对于在这样冷僻的西陲所遇见的少女,却从头就把全身浸入似地被魅惑着了。这是何故呢?将军的刚毅的意志,对于爱欲的固执的观念,这时候都消逝到哪里去了?
一方面苦思着那个黑衣裳的少女,同时将军又不禁要想起那个砍了首级的兵士。将军实在是有些内疚了。这个骑兵是不是真有杀头的罪状呢?是的,他有意图奸淫的罪,在军法上讲起来,是应该处死刑的。但是,自己呢,将军想到这里,就自己战抖了。自己现在不也是同样地对于那个美貌的少女有着某种不敢明说的意欲吗?在那骑兵,不过是因为抑制不住这种意欲,所以有了强暴的越规举动了,而这样就得受死刑;在将军呢,只不过为了身分的关系,没有把这种意欲用强暴的行为表现出来罢了,而这样难道就算是无罪的吗?况且,如果将军做了那个卑微的骑兵,一定不会得像那个不幸的骑兵一样地做出这种要受死刑的行为来吗?将军设身处地想了一想,项颈上觉得一阵痛楚,直通到心里,眼前又浮起了那骑兵的狞笑着的首级。将军受不起这样严酷的嘲讽,闭了眼,连月光也不敢看了。
然而将军即使闭了眼也躲避不掉那个可怕的幻影。他看见那个骑兵跟着那美丽的少女,从她家的矮枣木栅门里进去,少女是惊惶得失措了似地在院子里东躲西跑,把院子里的锦葵花、剪秋萝都撞得零落了满地。但因为骑兵拿着刀恐吓着,所以少女终于被抱在骑兵的坚强的手臂里了。骑兵怎样地吻着那个少女,她怎样徒然地抗拒着,怎样被骑兵抱到一株大栗树底下去,怎样被骑兵宽下了衣裳,怎样被破坏了贞操..这些,将军都惊心动魄地看见了。将军看了那少女的哭泣着的惨白的脸,不禁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那个骑兵,咀里几乎要向卫队发出命令:“把这厮绑去砍了。”而正在这时光,将军又恍惚觉得所看见的那个施行强暴的人并不是他的部下,是的,决不是那个狞笑着的骑兵了。那么,这样残暴地对于一个无抵抗的美丽少女正在肆意侮辱着的人究竟是谁呢?将军通身感觉到一阵热气,完全自己忘却了自己。原来将军骤然觉到侮辱那少女的人竟绝对不是别个人了,是的,决不是别人了..而是将军自己。自己的手正在抚摩着那少女的肌肤,自己的嘴唇正压在少女的脸上,而自己所突然感到的热气也就是从这个少女的裸着的肉体上传过来的..
将军如像被魇了似的竭力的呼出了一口气,虽然是坐在充满了秋夜的凉气的房间里,也身上感觉到炙心的蒸热。将军手扶着沉重的头部,站起身来,不知哪一个茅舍里,警醒的鸡已经在首先啼了。
将军在早餐的时光,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卫兵立刻去把示众着的兵的,他们要是打过来,我们就得竭力抵抗一阵。他们不过来,我们就守着在这里,这就尽了守卫边疆的份儿。你难道还想替皇帝打出天下去吗?你带了多少兵马来?还是你一个儿敌得过千军万马?”
队长不敢回话,只一叠连声地应诺着:“是,是,是。”“去把本队的骑兵点了名,原来的戌兵也点了名,镇上的武士也点了名。
不准走开。在镇西三里路外面放几个步哨,小山上去派了一个了望,看见番兵来就吹号角,立刻在本街上集队出发。懂了没有?去!”
队长奉着命出去了。将军也就武装着踱了出来。队长是到各营舍、各兵棚里去传达将军的严酷的命令,而将军是到什么地方去呢?这在将军走出营舍的大门的时候,确实自己也还没有知道。
但当他走到了那矮矮的枣木栅门边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情了。将军在栅门外徘徊着,窥望着被照在朝阳底下的小园,锦葵花,剪秋萝,凤仙,牵牛,各种的花都开得很烂漫,菩提树和栗树,都在晓风中扇动着秋天的凉意,这些景色使将军回想起昨夜的幻境,将军苦痛地叹息了。
将军第七次从小溪边折回到棚门外的时候,看见那个美丽的少女已经在园里提着水壶灌花了。她披散着头发,衣裳没有全扣上,斜敞着衣襟,露出了一角肩膀,显然是刚才起身的样子。将军便立在栅门外看着了。
将军穿着的犀革上的金饰,给朝阳照耀着,恰巧反射了一道刺目的光线,在那美丽的少女的眼前晃动着。吃惊着的她便抬头看见将军了:“早呀,将军!”说着,她提了水壶走过来给将军开了栅门。“你早,..”将军对她笑着,好像有话要说下去似的,但隔了许久还没有说出来。她暂时有点窘了:“哥还没有起身哩!..将军要叫他么?”现在是轮到将军有点窘了,将军摇着手:“不,并不,虽则他是应该起来去点名了,但我并不是来叫他的。我,我么?我是随便走着,恰巧走过了这里的,我并不是特地到这里来的。..”也不知是因为将军把这些话说得太急遽呢,还是因为将军的燃烧着热情的眼睛又在起着魅惑人的作用?这少女注视着将军微笑了。“将军全身披挂着,我只当是来叫哥哥去打仗的,倒真有点吃惊哩。现在,既然没有什么事情,何不进舍下去坐坐呢?”听着这样的话,将军疑心着这一定不是一个剑南的女子的声音,哪有这样娇软的呢?将军像失了神似的只管凝看着她:“真的吗?到府上去坐坐不妨事吗?..哦,记起来了。..我应该告诉你吗?..让我想一想。..”“什么事呢?”
“哦,我该得告诉你的,就是那个头,记得吗?已经掩埋掉了。这是我今天吩咐他们做的。..”
“哦,我该得告诉你的,就是那个头,记得吗?已经掩埋掉了。这是我今天吩咐他们做的。..”
“是的。..但是,我要问你,如果再有人来缠扰,你便怎么样呢?”
“是说将军的部下吗?”
“譬如也是我的部下呢?”
“将军一定也会杀了他的。”
“不是我的部下呢?”
“我哥哥会得把他杀了的。”
将军心中一懔,但仍旧微笑着问:
“但如果是..不是别人呢?”
将军终于说着这样的话,两条英雄的臂膊执着她的肩膀。凝看着她,等候着回答。而这时,那少女却意外地窘急了。她静默地看着将军。她好像能够感觉到将军的跳跃着的心。她好像懂得将军是怎样地抑制不住了他的热情而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切的将军的心事,她好像都已经从将军的特异的眼色中读出来了。她镇静地说:
“按照将军自己的军法,可以有例外么?”
将军心中又感了一惊,何以这样的天真的少女,嘴里会说出这样凶猛的话来呢?这究竟是不是这个少女心中所要说的话呢?还是别个人——对于将军处于嘲讽的地位的人,譬如像那个被砍了首级的骑兵——借了这少女的嘴说出来的?“按照将军自己的军法,可以有例外么?”将军反复着这句问话。将军好像感觉到这是一重可怕的预兆。但迷惘于爱恋的将军是什么都管不到了。他对这少女注视了好久,用了叹喟的口吻说:“按照我自己的军法,你可是这样问我吗?是的,这是不应该有什么例外的。只是..受了自己的刑罚的花惊定,即使砍去了首级,也一定还要来缠扰着姑娘,这倒是可以预言的事了。你看怎样呢?..”
“如果真是这样,倒容易办了。”
那少女看着将军,脱口而出地说了这样的话,将军觉得不宁静起来。难道真的要我砍了头才能够成就了这个恋爱吗?早知要有现在的困难,昨天那个骑兵的头一定不会被砍下来的。而现在是委实两难了。但是,这个谈锋锐利的少女,现在的心里究竟怎样想着呢?她能够接受我的恋爱吗?砍头的话,是真的呢,还是说着玩的?是的,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如果要让我的初恋成功,似乎非对于昨天的骑兵的头有一个交代不可了。
将军正在这样面有难色地沉思着,站立在身前的少女却失笑起来了:
“将军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真的在想先把头砍下来吗?其实也不一定要将军把头砍下来才有办法,如果将军在军法上可以讲得过去,像将军这样的人,想起来哥哥也不会得再替我另外拣选的..”
少女说着,终于不免有些羞涩了,提起了水壶假做灌花的样子,把脸转到别个方向去。而将军呢?听了这样的话,满意地笑了。
将军刚在跨前一步走进枣木的栅门去,事情却有这样的巧,远处一阵喧的人声使将军收回了已经跨出的右脚。将军回头一望,看见一簇人正在纷嚷着涌过来。渐渐地看清楚了,在最前的是一个队长,跟着的都是将军部下的骑兵。将军心中一动,恐怕是兵变了吧?便一手扶着腰间的刀把,慌忙地迎
“乱纷纷的嚷着些什么?”
当走近的时候,将军先喝问着。
那个队长伸开了两臂,阻拦着后面拥挤着向前的人。也没有对将军行一个军礼,也完全缺少了平时的恭顺的态度,直率地说:
“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只为了刚才奉了将军的命令去传谕伙伴们,点了名,不准走开,外面放了步哨,山上派了一个望。但是伙伴们都不乐意,他们都说是跟了将军来征讨吐蕃的,现在放着我们这样的精兵,还有这里镇上的武士们也很了得,为什么将军不肯传令出兵去打一个胜仗呢?况且,伙伴们都说将军昨天答应他们打到吐蕃的京城里,可以大大的快乐一下,所以他们对这里是守着将军的纪律,秋毫无犯。现在既然将军说不去征伐吐蕃,那么不是叫伙伴们都阴干在这里喝大雪山上吹来的西风吗?就是为了这点点小事,小人实在压制不下伙伴们,所以带了他们四处寻找将军请示的..”
将军是不等他说完,已经冲上了怒气了。将军从来没有受着过自己部下这样的侮辱。所以,起先倒暂时地有些手足无措,默想着怎样对付的办法。但随后却又因为过度地发怒了,容色很严厉地喝着:
“我说不去征伐吐蕃便怎么样呢?”
在将军的意思,以为自己这样威严地一喝,把奕奕有神的眼睛凝看着每一个骑兵,照着平常的经验,一定可以把他们压制下去的。但是,出于将军意外的,将军的部下这一回却真的不奉命了。
将军的话说完了之后,短时的寂静了一下,他们便轰响着一个洪大的声音:
“抢这个镇上!”
将军正在看了这些无纪律的汉族骑兵的贪鄙、下贱的脸而感觉到一阵切心的悲哀的时候,忽然耳朵边听得了一声钢铁般的冷笑。将军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威严的武士:右手握着长矛,左手却持着一个号角,直立在将军的背后,带着挑战性的、轻蔑的脸色看着将军的部下。这个武士即是将军所恋爱着的少女的哥哥。
将军又感受到一阵羞耻。汉族的武士中原来也有着这样的人,而何以自己的部下却偏生这样地卑微呢?这不是自己应该负责的吗?自己不能负这个责任,而要想脱逃到祖国去,这不是羞耻的事吗?况且,当着这样英雄气的武士面前,暴露了自己部下的弱点,不又是羞耻的吗?
但这样困难的境况,却不用将军费心来解决了。正在这时候,随着秋风吹扬过来的是一声声的报警的号角。将军和他的部下都立刻侧着耳朵听了一下。将军拔出了腰间的刀,挥动着,露着轻视的笑容道:
“去罢,你们快乐的时光到了。”
街上一阵大纷乱,马蹄踏起了漫天的灰尘,将军部下的骑兵,和镇上人民所组织的武士队全都抢先冲出去了。妇人们都去躲在家里。冷静的街上,只踯躅着几个留守着的边戌兵。
将军控着大宛马,追风似的奔驰着。马背上的将军却又在沉思了。现在是到了行为的分水岭了。究竟还是反叛了大唐归还到祖国去呢,还是,为了恋爱的缘故,真的去攻打祖国的乡人呢?这是不能不立刻决定的。
将军虽想余裕地打定了最后的主意,但时间却不允许他了。冲在前头的骑兵队已经与迎面而来的吐蕃和党项羌混合的兵队在一个小山岗底下的平原上接触了。吐蕃兵有着百发百中的箭作为唯一的利器,将军听得空中嗤响着,便一手举起他的铜盾来抵挡,一手便举动着他的大刀呐喊着扑奔过去。将军激动了他的好战的习性,刚才心中纷乱着的思想全都暂时丢开了。在这时候,将军所意识着的,就只是怎样去避免敌人的杀戮,和怎样去杀戮敌人。将军已完全忘记了种族的观念,凡是赶上前来要想杀害他的,都是敌人。为了防御自己,便都得杀死他。
骑兵队已经与迎面而来的吐蕃和党项羌混合的兵队在一个小山岗底下的平原上接触了。吐蕃兵有着百发百中的箭作为唯一的利器,将军听得空中嗤响着,便一手举起他的铜盾来抵挡,一手便举动着他的大刀呐喊着扑奔过去。将军激动了他的好战的习性,刚才心中纷乱着的思想全都暂时丢开了。在这时候,将军所意识着的,就只是怎样去避免敌人的杀戮,和怎样去杀戮敌人。将军已完全忘记了种族的观念,凡是赶上前来要想杀害他的,都是敌人。为了防御自己,便都得杀死他。
将军兜上了心事,不想恋战了,将军尽让他的骏马驮着他向山岗上奔去。将军想起了那个少女,现在哥哥死了,她不是孤独了吗?谁要来保护她呢?她不是除了哥哥之外,家中并没有别的人了吗?将军这样想着,便好像已经看见了这个孤苦无依的少女,在他的怀抱之中受着保护。将军心中倒对于这个武士的战死,引为幸运了。这时的花惊定将军完全是自私的,他忘记了从前的武勇的名誉,忘记了自己的纪律,甚至忘记了现在是正在战争。
将军正在满心得意地想回转马头,归向村中去,但没有觉得背后有一个认得他的吐蕃将领正在追踪着他。将军的马刚才回头,将军的眼睛刚才一瞥地看见背后有人,而那凶恶的吐蕃将领的大刀已经从马上猛力地砍上了将军的项颈了。
于是,称为成都猛将的花惊定将军的头便这样地被抓在一个吐蕃将领的手中了。
但,将军倒下马来没有呢?没有!将军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给敌人砍去了。一瞥眼看见了正在将利刀劈过来的吐蕃将领,将军顿时也动了杀机。将军也把大刀从马上撂过去,而吐蕃将领的头也落在地上了。
所以,事情是正像在传奇小说中所布置的那样巧,说是将军杀吐蕃的将领和吐蕃将领之杀将军是在同时的,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这其间,所不同者,是那个吐蕃将领抓着将军的头立刻就倒下马来了,而将军却虽然失去了头,还不就死掉。将军的意志这样地坚强,将军正在想回到村里去,何曾想到要被砍掉了头呢?所以将军杀掉了那个吐蕃将领之后,从地上摸着了胜利的首级,仍旧夹着他的神骏的大宛马,向镇上跑去。
剧烈的战争已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却还没有什么胜败。镇上的人都还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没有了头的花将军由着他的马背着他沿了溪岸走去,因为是在森密的树林间,踯躅着在溪的彼方的街上的边戍兵也没有看见他。将军觉得不知怎的忽然闷热起来,为什么眼前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呢?从前也曾打过仗,却没有这样的经验呀。将军觉得满身都是血了,这样,怎么可以去见那个美丽而又温雅的少女呢?如此想着,将军就以为有找一处浅岸去在溪水里洗濯一下的必要了。
将军在一个滩岸边下了马,走近到溪水边。将军奇怪着,水何以这样浑浊呢,一点也照不见自己的影子?而这时候,在对岸的水阶上洗涤着碗碟的却正是将军所系念着的少女。她偶然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手里提着人头的没有头的武士直立在对岸,起先倒吓了一跳。但她依旧看着,停止了洗涤。她看将军蹲下身来摸索着溪水,像要洗手的样子。她不觉失笑了:
(选自《将军底头》,1932年,新中国书局)
石秀
躺在床上留心看着这个好像很神秘的晃动着的火焰,石秀心里便不禁给勾引起一大片不尽的思潮了。当时的石秀,一点不夸张地说,虽则没有睡熟,也昏昏然的好像自己是已经入了梦境一般了。他回想起每天挑了柴担在蓟州城里做卖买的生涯,更回想起七年前随同了叔父路远迢迢的从金陵建康府家乡来此贩买牛羊牲口的情形,叔父怎样死在客店里,自己又怎样的给牛贩子串通了小泼皮做下了圈套,哄骗得自己折蚀完了本钱,回去不得。自己想想自己的生世,真是困厄险之至。便是今天的事情,当初是只为了路见不平,按捺不下一股义侠之气。遂尔帮袒了杨节级,把张保这厮教训了一顿拳脚,却不想和杨节级结成了异姓兄弟,从此住到他家里来;更不想中间又认识了梁山水泊里天下闻名的人物,算算这一日里的遭际,又简直有些疑真疑幻起来。
猛可地,石秀又想起了神行太保递给他的十两纹银。伸手向横在脚边的钱袋里一摸,兀不是冷冰冰的一锭雪白花银吗?借着隔了一重青花布帐的微弱的灯光,石秀把玩着这个寒光逼眼、宝气射人的银锭,不觉得心中一动,我石秀手头竟有三五年没拿到这样沉重的整块银子了。当那神行太保递给我银锭的时候,一气的夸说着梁山泊里怎样的人才众多,怎样的讲义气,怎样的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自己想想正在无路投奔的当儿,正可托他们去说项说项,投奔入伙,要不是杨节级哥哥撞入店中来,这时候恐怕早已和他们一路儿向梁山泊去了,这样想着的石秀,颇有些后悔和杨雄结识这回事了。想想现在虽则住在杨雄家里,听潘公的口气,很想要我帮他开设一爿肉铺子,这虽然比在蓟州城中挑柴担要强的多,可终究也不是大丈夫出头之所。于是,这个年轻的武士石秀不由的幻想着那些在梁山水泊里等待着他的一切名誉,富有,和英雄的事业。“哎!今番是错走了道儿了也。”石秀瞪视着帐顶,轻声地对自己说着这样后悔的话。
可是,正如他的脾气的急躁一样,他的思想真也变换得忒快。好似学习了某种新的学问似的,石秀忽然又悟到了一个主意:啐!那戴宗杨林这两个东西,简直的说得天花乱坠,想骗我石秀入伙,帮同他们去干打家劫舍的不义的勾当。须知我石秀虽则贫贱,也有着清清白白的祖宗家世,难道一时竟熬不住这一点点的苦楚,自愿上山入伙,给祖宗丢脸不成。他们所说朝廷招安等话,全是胡说,谁个不知道现今各处各城张挂着榜文图像,捉拿那个山东及时雨宋江,难道朝廷还会得招安他们给他们官儿做么?我石秀怎地一时糊涂,险些儿钻进了圈套,将来犯了杀头开腔之苦还没什么打紧,倒是还蒙了一个强盗的名声可不是什么香的。哎!哎!看来我石秀大概是穷昏了,免不得要见财起意,这可是真丢脸了。罢了,别希罕这个捞什子了。倒还不如先开起肉铺子来,积蓄几个盘缠,回家乡去谋个出头的日子罢。这样想着的石秀,随手秃的一声,将那个银锭抛在床角边去了。
这时,石秀眼前忽觉的一暗,不禁吃了一吓,手扶着头,疑心自己想偏了心,故而昏晕了。但自己委实好端端地没有病,意识仍然很清楚,回头向帐外一望,不期噗哧一笑,原来灯盏里的灯芯短了,光焰遂往下一沉。石秀便撩起帐子,探身出来剔着灯芯。忽听得房门外悉悉率率的起着一阵轻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行动。石秀不觉停住了剔灯芯的那只手,扶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侧耳顷听,却再也听不出什么来。石秀心下思忖,想是杨雄他们夫妇还未睡觉,正在外面拿什么东西进房去呢。当下那年少热情的石秀,正如一个擅长着透视术的魔法师,穿过了闩闭着的房门,看出了外面秉着凤胫灯檠的穿着晚妆的潘巧云,正在跋着紫绢的拖鞋翻身闪进里面去,而且连她当跨过门的时候,因为拖鞋卸落在地上,回身将那只没有穿袜子的光致的脚去勾取拖鞋的那个特殊的娇艳的动作,也给他看见了。是的,这样素洁的,轮廓很圆浑的,肥而不胖的向后伸着的美脚,这样的一种身子向着前方,左手秉着灯檠,右手平伸着,以保重她的体重的平衡的教人代为担忧的特殊的姿势,正是最近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经过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小家女子所曾使石秀吃惊过的。但是,现在,石秀却仿佛这样的姿态和美脚是第一度才看见,而且是属于义兄杨雄的妻子,那个美丽的潘巧云的。对于石秀,这显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石秀却并不就对于这样的奇迹之显现有一些阐明的欲求。非特如此,石秀甚至已完全忘记了当他看见那个美艳的妇人的短促的一时间,她究竟是否跣露着脚。这是,因为在他目前的记忆中,不知怎地,却再也想不起她的鞋袜是恁样的形式来。非特如此,使年轻的石秀陷于重压的苦闷之中的,是他的记忆,已经更进一步,连得当时所见的那个美艳的妇人的衣带裙裤的颜色和式样都遗失了。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个使他眼睛觉着刺痛的活的美体的本身,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着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非特如此,时间与空间的隔绝对于这时候的石秀,又已不起什么作用,所以,在板壁上晃动着的庞大的黑影是杨雄的玄布直裰,而在这黑影前面闪着光亮的,便是从虚幻的记忆中召来的美妇人潘巧云了。也没有把灯芯剔亮,石秀的战抖的手旋即退缩入帐中,帐门便掩下了。石秀靠坐在床上,一瞑目,深自痛悔起来。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杨雄是十分不义的思想呢?自己是绝不曾和一个妇人有过关涉,也绝不曾有过这样的企求;——是的,从来也没有意识地生过这种恋望。然则何以会得在第一天结义的哥哥家里,初见了嫂子一面,就生着这样不经的妄念呢?这又岂不是很可卑的吗?对于自己的谴责,就是要先鞠问这是不是很可卑的呢?
这样地宽慰着自己的石秀,终于把新生的苦闷的纠纷暂时解决了。但是,在这样的解决之中,他觉到牺牲得太大了。允许自己尽量的耽于对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着这个热情的奔泻,石秀自己也未尝不觉到,这是一重危险。但为了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便不得不用最强的自制力执行了这样的决断。
二次日,石秀一觉醒来,听听窗外已是鸟声琐碎,日影扶苏,虽然还不免有些疲倦,只因为是在别人家里,客客气气的不好放肆,便赶紧起身,穿着停当,把房门开了。外面早已有一个丫环伺候着,见石秀起来,她就走进房来,把桌上的灯檠收过。石秀觉得没有话说,只眼看着那个丫环的行动。那丫环起先是嘿嘿地低着头进房来,待到一手掌着灯檠,不觉自顾自的微笑着,石秀看在眼里,心中纳罕。便问:
“喂,敢是有什么好笑的事看见了么?”
“喂,敢是有什么好笑的事看见了么?”
“爷好像昨儿晚上害怕了,没有熄得火睡。”
神志不属的石秀随嘴回答道:
“唔,没有害怕,睡觉得早,忘掉了吹火。”
直到那丫环拿了灯檠走出去了好一会儿,石秀还呆呆的站在衣桁边。刚才不是形容过这时的石秀是神志不属似的吗?石秀究竟怎样想着呢,难道看见了这样美艳的丫环,石秀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之挑诱了吗?还是因为这个丫环而又被唤起了昨夜的对于潘巧云的不义的思绪呢?..不是,都不是!石秀意识很清楚,既然对于潘巧云的态度是已经过了一番郑重的考虑而决定了,则当然对于潘巧云的丫环同样的不便有什么妄念,因为这也对于杨雄是很不义的事。然则,倘若要问,这时候的石秀受了怎样的感想而神志不属着的呢?这个,是可以很简单地阐明了的:原来石秀的感情,在与这个美艳的丫环照面的一刹那顷,是与其说是迷眩,不如说是恐怖,更为恰当些。虽然,明知潘巧云是潘巧云,而丫环是丫环,显然地她们两个人,在容貌和身分两方面,都有着判别,但石秀却恍惚觉得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自己了。潘巧云就是这个丫环,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而不管她是丫环欤,潘巧云欤,又同时地在石秀的异常的视觉中被决断为剧毒和恐怖的原素了。通常说着“最毒妇人心”这等成语的,大都是曾经受到过妇人的灾祸的衰朽的男子,而石秀是从来连得与妇人的交际都不曾有过,决没有把妇人认为恶毒的可能。然则说是因为石秀看出来的潘巧云和丫环的容貌,都是很奸刁,很凶恶的缘故么?这也不是。石秀所看见的潘巧云和那丫环,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一样,是在蓟州城里不容易找得到的两个年龄相差十一岁的美女子。这样讲起来,说石秀所感到的感情是恐怖的话,是应当怎样解释的呢?这是仍旧应当从石秀所看见的她们俩的美艳中去求解答的。原来石秀好像在一刹那间觉得所有的美艳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钢刀,寒光射眼,是美艳的,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得被称为恐怖;在黑夜中焚烧着宫室或大树林的火焰,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是恐怖,酒泛着嫣红的颜色,饮了之后,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弹唱,何尝不是很美艳的,但其结果也得说是一个恐怖。怀着这样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于潘巧云和那丫环,而同时又呆呆地预感着未见的恐怖,而颇觉得有“住在这样的门户里,恐怕不是什么福气罢”的感想。
呆气地立在衣桁边的石秀,刚想移步,忽听得外面杨雄的声音:
“大嫂,石秀叔叔快要起来,你也得替他安排好一套衣服巾帻,让他好换。停会儿再着人到街上石叔叔住过的客店里,把石叔叔的行李包裹拿了来。千万不要忘了。”
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响,石秀晓得是杨雄出去到官府里画卯去了。稍停了一会,石秀一个人在房里直觉得闲的慌,心想如果天天这样的住在杨雄家里没事做,杨雄又每天要去承应官府,不闷死,也得要闲死,这却应当想个计较才是,这样思索着,不觉的踱了出来。刚走到院子里,恰巧杨雄的妻子
潘巧云,身后跟着那丫环,捧着一堆衣服,打上房里出来。那妇人眼快,一看见石秀,便陪着笑脸迎上来:
石秀抬头一看,只见她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一袭满地竹枝纹的水红夹衫,束着一副亮蓝丝绦,腰边佩着一双古玉,走路时叮叮的直响,好像闪动着万个琅。鬓脚边斜插着一枝珠凤。衣服好像比昨天的紧小一些,所以胸前浮起着的曲线似乎格外勾画得清楚了。当着这样的巧笑倩兮的艳色,虽说胸中早已有了定见,石秀也不禁脸上微红,一时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才是的失措了。
而潘巧云是早已看出了石秀是怎样地窘困着了。不等他想出回答的话,便半回身地对着那丫环说:
“迎儿,你自去把这些衣裳放在石爷房里。”
石秀正待谦让,迎儿早已捧着衣裳走向他房里去了,只剩了石秀和潘巧云两个对立在屋檐下。石秀左思右想,委实想不出什么话来应付潘巧云,只指望潘巧云快些进去,让自己好脱身出去。无奈这美妇人却好像识得他的心理似的,偏不肯放松他。好妇人,看着这样吃嫩的石秀,越发卖弄起风骚来。石秀眼看她把眉头一轩,秋波一转,樱唇里又迸出玉的声音:
“叔叔好像怪气闷的,可不是?其实叔叔住在这里,也就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休要客气。倘气闷时,不妨到后园里去,那边小屋里见放着家伙,可以随便练练把式。倘有什么使唤,就叫迎儿,大哥每天价出外时多,在家时少,还要仰仗叔叔帮帮门户,叔叔千万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看待,拘束起来,倒叫我们大哥得知了,说我们服侍的不至诚。”
石秀看着这露出了两排贝玉般的牙齿倩笑着,旋又将手中的香罗帕抿着嘴唇的潘巧云,如中了酒似地昏眩着答道:
“嫂嫂说哪里话来,俺石秀多承节级哥哥好意,收容在这里居住,哪里还会气闷。俺石秀是个粗狂的人,不懂礼教,倘有什么不到之处,还得嫂嫂照拂。倘有用到俺的地方,也请嫂嫂差遣..”
石秀话未说完,早见潘巧云伸出了右手的纤纤食指,指着石秀,快要接触着石秀的面颊,眼儿乜斜着、朗朗地笑着,说道:
“却又来了,叔叔嘴说不会客气,却偏是恁地客气。以后休要这样,叫奴家担受不起..”
被她这样说着,石秀益发窘急,一时却答不上话。这时,迎儿已走了回来,站在潘巧云身旁。趁着潘巧云询问迎儿怎样将衣服放在石爷房里的间隙,石秀才得有定一定神,把躇的仪态整顿一下的余裕。对于这样殷勤的女主人,石秀的私心是甚为满意了。石秀所得到的印象,潘巧云简直不仅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善于交际,很洒落,细密地说起来,又是对于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了。对于女人,石秀虽然并不曾有过交际的经验,但自知是决不至于禁受不住女人的谈笑而感觉到窘难的。所以,对于当前的潘巧云,继续地显现了稚气的困恼者,这是为了什么呢?在石秀,自己又何尝不明白,是为了一种秘密的羞惭。这种羞惭,就是对于昨天晚上所曾费了许多抑制力而想定了的决断而发生的。自从与潘巧云很接近地对立在屋檐下,为时虽然不过几分钟,而石秀却好像经过了几小时似的,继续地感觉到自己的卑贱。但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清晰地接受了潘巧云的明艳和爽朗。是的,这在石秀自己,当时也不可思议地诧异着潘巧云的声音容貌何以竟会得这样清晰地深印在官感中。还是他的官感已变成为异常的敏锐了呢?还是潘巧云的声音容貌已经像一个妖妇所有的那样远过于真实了?这是谁也不能解释的。
“叔叔里面去坐罢,停会儿爷爷起来之后,就要和叔叔商量开设屠宰作坊的事情哩。”潘巧云闪了闪身子,微笑地说。
石秀就移步走进堂屋中,潘巧云和迎儿随后便跟着进来。彼此略略地谦逊了一会,各自坐定了。迎儿依旧侍立在潘巧云背后。石秀坐在靠窗的一只方椅上,心中暗自烦躁。很想和潘巧云多交谈几句,无奈自己又一则好像无话可说,再则即使有话,也不敢说。明知和潘巧云说几句平常的话是不算得什么的,但却不知怎的,总好像这是很足以使自己引起快感而同时是有罪言的事。石秀将正在对着院子里的剪秋罗凝视着的眼光懦怯地移向潘巧云看去,却刚与她的一晌就凝看着他的眼光相接。石秀不觉得心中一震,略俯下头去,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
“嫂嫂有事,请便,待我在这里等候丈人。”
“奴家有什么事?还不是整天地闲着。街坊上又不好意思去逛,爷爷又是每天价上酒店去,叔叔没有来的时候,这里真是怪冷静的呢。”
这样说着的潘巧云,轻婉地立了起来。
“哎哟!真是糊涂,叔叔还没有用早点呢。迎儿,你去到巷口替石爷做两张炊饼来,带些蒜酱。”
迎儿答应着便走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了潘巧云和石秀两个。石秀本待谦辞,叵耐迎儿走得快,早已唤不住了,况且自己肚子里也真有些饿得慌,便也随她。这时,潘巧云笑吟吟地走近来:
“叔叔今年几岁了?”
“俺今年二十八岁。”
“奴家今年二十六岁,叔叔长奴家两岁了。不知叔叔来到蓟州城里几年了?”
“唔,差不多要七年了。”
“这样说来,叔叔是二十一岁上出门的。不知叔叔在家乡可娶了媳妇没有?”
受了这样冒昧和大胆的问话的袭击,石秀不禁耳根上觉得一阵热。用了一个英爽多情的少年人的羞涩的眼光停瞩着潘巧云,轻声地说:
“没有。”
而出乎石秀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样答话之后,这个美艳的妇人却并不接话下去。俯视着的石秀抬起头来,分明地看出了浮显在她美艳的脸上的是一痕淫亵的,狎昵的靓笑。从她的眼睛里透露了石秀所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一种女性的温存,而在这种温存的背后,却又显然隐伏着一种欲得之而甘心的渴望。同时,在她的容貌上,又尽情地泄露了最明润,最丽,最幻想的颜色。而在这一瞬间的美质的呈裸之时,为所有的美质之焦点者,是石秀所永远没有忘记了的她的将舌尖频频点着上唇的这种精致的表情。
这是一个神秘的暴露,一弯幻想的彩虹之实现。在第一刹那间,未尝不使石秀神魂震荡,目定口呆;而继续着的,对于这个不曾被热情遮蔽了理智的石秀,却反而是一重沉哀的失望。石秀颤震着,把眼光竭力从她脸上移开,朦胧地注视着院子里飘在秋风中的剪秋罗。
而这时,趿着厚底的鞋子,阁阁地走下扶梯出来的,是刚才起身的潘公。
三是屠宰作坊开张后约莫一个多月的一个瑟爽的午后,坐在小屋的檐下,出神地凝视着墙角边的有十数头肥猪蠢动着的猪圈,石秀又开始耽于他的自以为可以得到些快感的幻想了。
因为每天要赶黎明时候起身,帮着潘公宰猪,应接买卖,砍肥剁瘦,直到傍午才得休停,这样的疲劳,使石秀对于潘巧云的记忆,浅淡了好久,虽然有时间或从邻舍家听到些关于她的话。
这一天,因为收市得早了些,况且又听见了些新鲜的关于潘巧云的话,独自个用过了午饭,杨雄又没有回来,潘公是照例地拖了他的厚底靴子到茶坊酒肆中和他相与着的几个闲汉厮混去了。石秀只才悠然地重新整理起忘却了许久的对于潘巧云的憧憬。是刚才来买了半斤五花肉的那个住在巷口的卖馄饨的的妻子,告诉他的,说潘巧云嫁给杨雄是二婚了,在先她是嫁给的一个本府的王押司,两年前王押司患病死了,才改嫁给杨雄的,便是迎儿也是从王押司家里带来的。
想着新近听到的这样的话,又想起曾经有过一天,偶然地听得人说潘巧云是勾栏里出身的,石秀不觉对于潘巧云的出身有些怀疑起来了。莫不是真的她家里开过勾栏,然后嫁给了王押司的吗?不知节级哥哥知道不知道这底细?如果知道的,想必不会就把她娶来吧。
如果所听到的话都不是撒谎的,然则..这样的推料着的石秀,不禁又想起了那来到杨雄家里的第二夭早晨的她的神情了。不仅是这一次,以后,在肉店开张的头几天,她也时常很亲密地来相帮在肉案子里面照料一切,每次都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情使石秀的神经颤震过,而这些异常清晰的印象一时间又浮在眼前了。这无异于将她的完全的仪态展示在石秀面前。幻想着的石秀,开始微喟着:“即使不是勾栏里出身的,看着这种举止,也免不得要给人家说闲话了”的话。
然则石秀是在轻蔑她了?..并非!这是因为石秀虽然为人英武正直,究竟还是个热情的少年汉子,所以此时的石秀,其心境却是两歧的,而这两歧的心境,都与轻蔑的感情相去极远。为杨雄的义弟的石秀,以客观的立场来看潘巧云,只感觉到她未免稍微不庄肃一点。而因为对于她的以前的历史有了一些似乎确实的智识,便觉得这种不庄肃的所以然,也不是什么不可恕的了。总之,无论她怎样,现在总是杨雄的妻子了,就这一点,石秀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应当看重她了。但是,同时,在另一方面,为一个热情的石秀自己,却是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这是在石秀的意识之深渊内,缅想着潘巧云历次的对于自己的好感之表示,不禁有着一种认为很容易做到的自私的奢望。倘若真是勾栏里的人呢,万一她这种亲眼的表情又是故意的,那么,在我这方面,只要以为对于杨雄哥哥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的,如像她这样的纤弱和美貌,对于如杨雄哥哥这样的一个黄胖大汉,照人情讲起来,也实在是厮配不上的。而俺石秀,不娶浑家便罢,要娶浑家,既已看见过世上有这等美貌的女人,却非娶这等女人不可了。
石秀对于以前的以谨伤、正直、简单的态度拒绝潘巧云的卖弄风骚,开始认为是傻气的而后悔着了。潘巧云已有好几天不到作坊里来了,便是迎儿在点茶递饭的当儿,平时总有说有笑的,而近来却也不知怎的,似乎收敛了色笑。莫不是那女人见勾搭不上自己,有些不悦意了么?莫不是她曾经告诫过迎儿休得再来亲近么?石秀的后悔随着推想的进展而变作一种自愧的歉仄了。是的,是好像自己觉得辜负了潘巧云的盛情的抱歉。
由于很清晰地浮动在眼前的美妇人潘巧云的种种爱娇的仪态,和熊熊地炽热于胸中的一个壮年男子的饥饿着的欲望,石秀不自主地离去了宰猪的作坊和猪圈,走向杨雄夫妇们住着的正屋中去了。这时候,石秀的心略微有些飘荡了。从此一走进室内去,倘若又看见了她,那实在是恋慕着的美艳的女人,将装着怎么样的态度呢?石秀也很了解自己,所以会得心中忐忑不宁而生着这样的难于自决的疑问者,质直地说起来,也就是早有了不甘再做傻子的倾向了。但是,事实又是逼迫着他在两条路中间选择一条的,既不甘再做傻子,对于潘巧云的风流的情意有所抱歉,则这一脚踏进室内去,其结果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了。而石秀是单为了对于这样的结果,终究还有些疑虑,所以临时又不免有“看见了她,将装着怎样的态度呢?”这种不很适当的踌躇。
但是他终于怀着这样飘荡忐忑的心而走进了潘巧云正在那儿坐着叫迎儿捶腿的那间耳房了。一眼看见石秀然走进来,潘巧云的神色倒好像有些出于不意似地稍微吃惊了一下。但这是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甚至连搁在矮凳上的两条腿也没有移动一下,潘巧云随即装着讽刺的笑脸说:
“哎哟!今天是甚好风儿把叔叔吹了进来。一晌只道叔叔忙着照料卖买,虽说是同住在一个宅子里,再也休想叔叔进来看望我们的。”
说了这样俏皮话的潘巧云,向石秀瞟了一眼,旋即往下望着那屈膝了蹲在旁边,两个拳头停在她小腿上的迎儿,左腿对着迎儿一耸,说道:
“怎么啦?为什么停着不捶呀,石爷又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害躁的。”
迎儿一抿嘴,接着又照前的将两个拳头向潘巧云的裹着娇红的裤子的大腿上捶上来了。
石秀不觉的脚下趄,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没个安排处。心里不住地怯荡,好像已经做下了什么不端的事情了。对着这样放肆的,淫佚相的美妇人,如果怀着守礼谨饬的心,倒反而好像是很寒酸相了。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纯粹的一场淫猥的,下流的飨宴,惟有沉醉似地去做一个享用这种佚乐的主人公,才是最最漂亮而得体的行为。石秀虽然没有到过什么勾栏里去,但常常从旁人的述说及自己的幻想中推料到勾栏里姐儿们的行径:纤小的脚搁在朱漆的一凳上,斜拖了曳地的衣衫,诱惑似地显露了裹膝或裤子,或许更露出了细脆的裤带。瘦小的手指,如像拈着一枝蔷薇花似的擎着一个细窑的酒盏,而故意地做着斜睨的姿态的眼睛,又老是若即若离的流盼着你,泄露了临睡前的感情的秘密。这种情形,是常常不期然而然地涌现在石秀的眼前,而旋即被一种英雄的庄严所诃叱了的。
预先就怀了一种不稳重的思想的石秀,看了这故意显现着捶腿的姿态的
潘巧云,仿佛间好像自己是走进在一家勾栏里了似的,潘巧云是个娼妇,这思想又在石秀的心中明显地抬头了。从什么地方再可以判别出这是杨雄的家里,而不是勾栏里呢?好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所等待着的就是石秀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只要一句话或一个举动就尽够解决一切了。
“今天有大半天空闲,所以特地来望望嫂嫂,却不道嫂嫂倒动怒了。”石秀终于嗫嚅地说。
潘巧云把肩膀一耸,冷然一笑,却带着三分喜色:
“叔叔倒也会挖苦人。谁个和叔叔动怒来?既然承叔叔美意,没有把奴家忘了,倒教奴家过意不去了。”
一阵寒噤直穿透石秀的全身。
接着是一阵烦热,一阵狎亵的感觉。
“嫂嫂,这一身衣服倒怪齐整的..”
准备着用轻薄的口吻说出了这样的调笑的话,但猛一转眼,恰巧在那美妇人的背后,浮雕着回纹的茶几上,冷静地安置着那一条的杨雄的皂色头巾,讽刺地给石秀瞥见了。
“迎儿,你去替石爷点一盏香茶来。”这美丽的淫妇向迎儿丢了个眼色。但她没有觉得背后的杨雄的敝头巾却已经有着这样的大力把她的自以为满意的胜利劫去了。在石秀心里,爱欲的苦闷和烈焰所织成了的魔网,这全部毁灭了。呆看着这通身发射出淫亵的气息来的美艳的妇人,石秀把牙齿紧啮着下唇,突然地感觉到一阵悲哀了。
“迎儿快不要忙,俺还得先出去走一趟,稍停一会儿再来这里打搅。”
匆匆地说着这样的话,石秀终于对潘巧云轻蔑地看了一眼,稍微行了半个礼,决心一回身,大踏步走了出来了。在窗外,他羞惭地分明听得了潘巧云的神秘的,如银铃一般的朗笑。
次日,早起五更,把卖买托出了潘公一手经管,石秀出发到外县买猪去了。
四是在买猪回来的第三天,卖买完了,回到自己房中,石秀洗了手,独自个呆坐着。
寻思着前天夜里所看见和听见的种种情形,又深悔着自己那天没有决心把账目交代清楚,动身回家乡去了。那天买猪回来的时候,店门关闭,虽然潘公说是为了家里要唪经,怕得没人照管,但又安知不是这个不纯良的妇人因为对于自己有了反感而故意这样表示的呢?石秀自以为是很能够懂得一个妇人的心理的,当她爱好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给你的,但反之,当她怀恨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吝啬的了。推想起来,潘巧云必然也有着这样的心,只为了那天终于没有替她实现了绮艳的白日梦,不免取恨于他,所以自己在杨雄家里,有了不能安身之势了。
但如果仅仅为了这样的缘故,而不能再久住在杨雄家里,这在石秀,倒也是很情愿的。因为如果再住下去,说不定自己会真的做出什么对不住杨雄的下流事情来,那时候倒连得懊悔也太迟了。
然而,使石秀的心奋激着,而终于按捺不下去者,是自己所深自引恨着以为不该看见的前天夜里的情形。其实,自己想想,如果早知要看见这种惊心怵目的情形,倒是应该趁未看见之前洁身远去的。而现在,是既已清清楚楚目击着了,怀疑着何以无巧不巧地偏要给自己看见这种情形呢?这算是报仇么?还是一种严重的诱引呢?于是,石秀的心奋激着,即使要想走,也不甘心走了。
然而,使石秀的心奋激着,而终于按捺不下去者,是自己所深自引恨着以为不该看见的前天夜里的情形。其实,自己想想,如果早知要看见这种惊心怵目的情形,倒是应该趁未看见之前洁身远去的。而现在,是既已清清楚楚目击着了,怀疑着何以无巧不巧地偏要给自己看见这种情形呢?这算是报仇么?还是一种严重的诱引呢?于是,石秀的心奋激着,即使要想走,也不甘心走了。
这样想着的石秀,在下意识中却依旧保留着一重自己的喜悦。无论如何,杨雄之不为这个美妇人潘巧云所欢迎,是无可否认的了。但自己呢,如果不为了杨雄的关系,而简直就与她有了苟且,那么,像裴如海这种秃驴,恐怕不会得再被潘巧云所赏识罢。这样说来,潘巧云之要有外遇,既已是不可避免之事,则与其使她和裴如海发生关系,恐怕倒还是和自己发生关系为比较的可恕罢。
石秀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结束了一下腰带,诧异着竟有这样诙谐的思想钻入他的头脑里,真是不可思议的。石秀失笑了。再一想,如果此刻去到潘巧云那儿,依着自然的步骤,去完成那天的喜剧,则潘巧云对于自己又将取何等态度呢?..但是,一想到今天潘公因为要陪伴女儿到报恩寺去还愿,故而早晨把当日的店务交托给石秀,则此时是不消说得,潘巧云早已在报恩寺里了。虽然无从揣知他们在报恩寺里的情况,但照大局看来,最后的决胜,似乎已经让那个和尚占上风了。
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的失望了的热情的心中起着作用,这使石秀感到了异常的纷乱,因此有了懊悔不早些脱离此地的愤激的思想了。而同时,潘巧云的美艳的、淫亵的姿态,却在他眼前呈显得愈加清楚。石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眷恋着她的,而现在是等于失恋了一样地悲哀着。但愿她前天夜里对于那个海黎的行径是一种故意做给自己看见的诱引啊,石秀私心中怀着这样谬误的期望。
对于杨雄的怜悯和歉意,对于自己的思想的虚伪的诃责,下意识的嫉妒、炽热着的爱欲,纷纷地蹂躏着石秀的无主见的心。这样地到了日色西偏的下午,石秀独自个走向前院,见楼门、耳房门,统统都下着锁,寂静没一个人,知道他们都尚在寺里,没有回来,不觉得通身感到了寂寞。这寂寞,是一个飘泊的孤独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寂寞。
石秀把大门反锁了,信步走上街去。打大街小巷里胡乱逛了一阵,不觉有些乏起来,但兀自不想回去,因为料想起来,潘公他们准还没有回家,自己就使回家去,连夜饭也不见得能吃着,左右也是在昏暮的小屋里枯坐,岂不无聊。因此石秀虽则脚力有些乏了,却仍是望着闹市口闲步过去。
不一会,走到一处,大门外挂满了金字帐额,大红彩绣,一串儿八盏大宫灯,照耀得甚为明亮。石秀仔细看时,原来是本处出名的一家大勾栏。里面鼓吹弹唱之声,很是热闹。石秀心想,这等地方,俺从来没有闯进去过。今日闲闷,何不就去睃一睃呢。当下石秀就慢步踱了进去,揭起大红呢幕,只见里面已是挤满了人山人海。正中戏台上,有一个粉头正在说唱着什么话
本,满座客人不停地喝着彩。石秀便去前面几排上觑个空位儿坐了。
石秀终于被这个姑娘的美丽,妖娇,和声音所迷恋了。在搬到杨雄家去居住以前,石秀是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女人的爱娇过;而在看见了潘巧云之后,他却随处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有着她的动人的地方。不过都不能如潘巧云那样的为众美所荟萃而已。这戏台上的姑娘,在石秀记忆中,既好像是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而她的美丽和妖娇,又被石秀认为是很与潘巧云有相似之处。于是,童贞的石秀的爱欲,遂深深地被激动了。
二更天气,石秀已昏昏沉沉地在这个粉头的妆阁里了。刚才所经过的种种事:这粉头怎样托着盘子向自己讨赏,自己又怎样的掏出五七两散碎的纹银丢了出去,她又怎样的微笑着道谢,自己又怎样的招呼勾栏里的龟奴指定今夜要这个娼妇歇宿,弹唱散棚之后,她又怎样的送客留髡,这其间的一切,石秀全都在迷惘中过去了。如今是非但这些事情好像做梦一般,便是现在身在这娼妇房间里这样实实在在的事,也好像如在梦中一般,真的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了。
石秀坐在靠纱窗下的春凳上,玻璃灯下,细审着那正在床前桌子上焚着一盒寿字香的娼女,忽然忆起她好像便是从前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走过的时候所吃惊过的美丽的小家女子。..可真的就是她吗?一向就是个猖女呢,还是新近做了这种行业的呢?她的特殊的姿态,使石秀迄未忘记了的美丽的脚踝,又忽然像初次看见似地浮现在石秀眼前。而同时,仿佛之间,石秀又忆起了第一晚住在杨雄家里的那夜的梦幻。潘巧云的脚,小巷里的少女的脚,这个娼女的脚,现在是都现实地陈列给石秀了。当她着了银盒中的香末,用了很轻巧的姿态,旋转脚跟走过来的时候,呆望着出神的石秀真的几乎要发狂似地迎上前去,抱着她的小腿,俯吻她的圆致美好的脚踝了。
这个没有到二十岁的娼女,像一个老资格的卖淫女似的,做着放肆的仪容,终于挨近了石秀。石秀心中震颤着,耳朵里好似有一匹蜜蜂在鸣响个不住,而他的感觉却并不是一个初次走进勾栏里来的少年男子的胆怯和腼腆,而是骤然间激动着的一种意义极为神秘的报复的快感。
那有着西域胡人的迷魂药末的魅力的,从这个美艳的娼女身上传导过来的热气和香味,使石秀朦胧地有了超于官感以上震荡。而这种震荡是因为对于潘巧云的报复心,太满意过度了,而方才如此的。不错,石秀在这时候,是最希望潘巧云会得突然闯入到这房间里,并且一眼就看见了这个美艳的娼女正被拥抱在他的怀里。这样,她一定会得交并着忿怒,失望,和羞耻,而深感到被遗弃的悲哀,掩着面遁逃出去放声大哭的吧?如果真的做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前天对于那个报恩寺里的和尚调情的态度是真的,抑或是一种作用,这一场看在眼里的气愤总可以泄尽了吧?
稍微抬起头来,石秀看那抱在手臂里的娼女,正在从旁边茶几上漆盘子里拣起一颗梨子,又从盘里拿起了预备着的小刀削着梨子皮。虽然是一个有经验的卖淫女,但眉宇之间,却还剩留着一种天真的姿态。看了她安心削梨
皮的样子,好像坐在石秀怀里是已经感觉到了十分的安慰和闲适,正如一个温柔的妻子在一个信任的丈夫怀中一样,石秀的对于女性的纯净的爱恋心,不觉初次地大大的感动了。
那娼女回过脸来用着亲热的眼色问:
“爷怎么不乐哪?”
石秀痴呆了似的对她定着眼看了好半天。突然地一重强烈的欲望升了上来,双手一紧,把她更密接地横抱了转来。但是,在这瞬息之间,使石秀惊吓得放手不迭的,是她忽然哀痛地锐声高叫起来,并且立刻洒脱了石秀,手中的刀和半削的梨都砉的坠下在地板上了。她急忘地跑向床前桌上的灯檠旁去俯着头不知做什么去了。石秀便跟踪上去,看她究竟做些什么,才知道是因为他手臂一紧,不留神害她将手里的小刀割破了一个指头。在那白皙,细腻,而又光洁的皮肤上,这样娇艳而美丽地流出了一缕朱红的血。创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这嫣红的血缕沿着食指徐徐地淌下来,流成了一条半寸余长的红线,然后越过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中闪过,直沉下去,滴到给桌面的影子所荫蔽着的地板上去了。
诧异着这样的女人的血之奇丽,又目击着她皱着眉头的痛苦相,石秀觉得对于女性的爱欲,尤其在胸中高潮着了。这是从来所没有看见过的艳迹啊!在任何男子身上,怕决不会有这样美丽的血,及其所构成的使人怜爱和满足的表象罢。石秀——这热情过度地沸腾着的青年武士,猛然的将她的正在拂拭着创口的右手指挪开了,让一缕血的红丝继续地从这小小的创口里吐出来。
五自从石秀在勾栏里厮混了一宵之后,转瞬又不觉一月有余。石秀渐渐觉得潘巧云的态度愈加冷酷了,每遭见面,总没有好脸色。就是迎儿这丫环每次送茶送饭也分明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潘公向来是怕女儿的,现今看见女儿如此冷淡石秀,也就不敢同石秀亲热。况且这老儿一到下午,整天价要出去上茶寮,坐酒店,因此上只除了上午同在店里照应卖买的一两个时辰之外,石秀简直连影儿都找不到他。当着这种情景,石秀如何禁受得下!因此便不时地纳闷着了。
难道我在勾栏里荒唐的事情给发觉了,所以便瞧我不起吗?还是因为我和勾栏里的姑娘有了来往,所以这淫妇吃醋了呢?石秀怀着这样的疑虑,很想从潘巧云的言语和行动中得知一个究竟,叵耐潘巧云竟接连的有好几天没开口,甚至老是躲在房里,不下楼来。石秀却没做手脚处。实在,石秀对于潘巧云是一个没有忘情的胆怯的密恋者,所以这时候的石秀,是一半抱着羞怍,而一半却怀着喜悦。在梦里,石秀会得对潘巧云说着“要不是有着杨雄哥哥,我是早已娶了你了”这样的话。但是,一到白天,下午收了市,一重不敢确信的殷忧,或者毋宁说是耻辱,总不期然而然的会得兜上心来。那就是在石秀的幻像中,想起了潘巧云,总同时又仿佛看见了那报恩寺里的和尚裴如海的一派淫狎轻亵的姿态。难道女人所欢喜的是这种男人么?如果真是这样的,则自己和杨雄之终于不能受这个妇人的青眼,也是活该的事。自己虽则没有什么关系,但杨雄哥哥却生生地吃亏在她手里了。哎!一个武士,一个英雄,在一个妇人的眼里,却比不上一个和尚,这不是可羞的事么?但愿我这种逆料是不准确的呀!
耽于这样的幻想与忧虑的石秀,每夜总翻来复去地睡不熟。一天,五更时分,石秀又斗的从梦里跳醒转里,看看窗棂外残月犹明,很有些凄清之感。猛听得巷外的报晓头陀敲着木鱼直走进巷里来,嘴里高喊着:
耽于这样的幻想与忧虑的石秀,每夜总翻来复去地睡不熟。一天,五更时分,石秀又斗的从梦里跳醒转里,看看窗棂外残月犹明,很有些凄清之感。猛听得巷外的报晓头陀敲着木鱼直走进巷里来,嘴里高喊着:
石秀心下思忖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这样的疑心一动,便愈想愈蹊跷了。石秀就从床上跳将起来,也顾不得寒冷,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
看着了这样的行动,石秀竟呆住了。竟有这等事情做出来,看在我石秀的眼里吗?一时间,对于那个淫荡的潘巧云的轻蔑,对于这个奸夫裴如海的痛恨,对于杨雄的悲哀,还有对于自己的好像失恋而又受侮辱似的羞怍与懊丧,纷纷地在石秀的心中扰乱了。当初是为了顾全杨雄哥哥一世的英名,没有敢毁坏了那妇人,但她终于自己毁了杨雄哥哥的名誉,这个妇人是不可恕的。那个和尚,明知她是杨雄的妻子,竟敢来做这等苟且之事,也是不可恕的。石秀不觉叹口气,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如今竟做出了这等勾当来,如何是好?”
巴到天明,把猪挑出门去,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账,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心中直是委决不下见了杨雄该当如何说法。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
“兄弟哪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账,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
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不言
不语,只低了头好像寻思什么要紧事情。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是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看杨雄这样地至诚,这样地直爽,不觉得心中一阵悲哀:“家中也无有说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
么?”杨雄道:“兄弟今日何故见外?有的话,尽说不妨。”石秀对杨雄凝看了半晌,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哥哥每日出来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
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听着这样的话,眼见得杨雄黄的脸上泛上了一阵红色。呆想了一刻,才
忸怩地说:“我自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喝干了一杯酒,说:
“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
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什么血盆忏愿心。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看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所以不得不将来告诉哥哥。”
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什么血盆忏愿心。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看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所以不得不将来告诉哥哥。”
“这贱人怎敢如此!”
石秀道:
“哥哥且请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定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着哥哥发落。
杨雄思忖了一会,道:
“兄弟见得是。”
石秀又吩咐道:
“哥哥今晚且不要胡发说话。”
杨雄点了点头,道:
“我明日约你便是。”
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撞见四五个虞侯来把杨雄找了去,当下石秀便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去作坊里歇息。
晚上,睡在床上,沉思着日间的事,心中不胜满意。算来秃驴的性命是已经在自家手里的了。谁教你吃了豹子心,肝,色胆包天,敢来奸宿杨雄的妻子?如今好教你见个利害呢。这样踌躇满志着的石秀忽然转念,假使自己那天一糊涂竟同潘巧云这美丽的淫妇勾搭上了手脚,到如今又是怎样一个局面呢。杨雄哥哥不晓得便怎样,要是晓得了又当怎样?..这是不必多想的,如果自己真的干下了这样的错事,便一错错到底,一定会得索性把杨雄哥哥暗杀了,省得两不方便的。这样设想着,石秀不禁打了个寒噤!
明夜万一捉到了那个贼秃,杨雄哥哥将他一刀杀死了,以后又怎样呢?对于那个潘巧云,又应当怎样去措置的呢?虽然说这是该当让杨雄哥哥自己去定夺,但是看来哥哥一定没有那么样的心肠把这样美丽的妻子杀却的。是的,只要把那个和尚杀死了,她总也不敢再放肆了。况且,也许她这一回的放荡,是因为自己之不能接受她的宠爱,所以去而和这样的蠢和尚通奸的。石秀近来也很明白妇人的心理,当一个妇人好奇地有了想找寻外遇的欲望之后,如果第一个目的物从手里漏过,她一定要继续着去寻求第二个目的物来抵补的。这样说来,潘巧云之所以忽然不贞于杨雄,也许间接的是被自己所害的呢。石秀倒有些歉仄似地后悔着日间在酒楼上对杨雄把潘巧云的坏话说得太过火了。其实,一则我也够不上劝哥哥杀死她,因为自己毕竟也是有些爱恋着她的。再则就是替哥哥设想,这样美丽的妻子,杀死了也可惜,只要先杀掉了这贼秃,让她心下明白,以后不敢再做这种丑事就够了。
怀着宽恕潘巧云的心的石秀次日晨起,宰了猪,满想先到店面中去赶了早市,再找杨雄哥哥说话。却不道到了店中,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屠刀收得一柄也不见。石秀始而一怔,继而恍然大悟,不觉冷笑道:“是了。这一定是哥哥醉后失言,透漏了消息,倒吃这淫妇使个见识,定是她反说我对她有什么无礼。她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她分辩,倒教哥哥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衣服包裹,也不告辞,一径走出了杨雄家。
石秀在近巷的客店内赁一间房住下了,心中直是忿闷。这妇人好生无礼,
竟敢使用毒计,离间我和哥哥的感情。这样看来,说不定她会得唆使那贼秃,害了哥哥性命,须不是耍。现在哥哥既然听信了她的话,冷淡于我,我却再也说不明白,除非结果了那贼秃给他看。于是杀海黎裴如海的意志在石秀的心里活跃着了。
竟敢使用毒计,离间我和哥哥的感情。这样看来,说不定她会得唆使那贼秃,害了哥哥性命,须不是耍。现在哥哥既然听信了她的话,冷淡于我,我却再也说不明白,除非结果了那贼秃给他看。于是杀海黎裴如海的意志在石秀的心里活跃着了。
“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样?”
那头陀不防地被人抓住了,脖子上冷森森地晓得是利器,直唬得格格地说道:
“好汉,你饶我便说。”
石秀道:
“快说!我不杀你。”
头陀便说道:
“海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便去寺里报信,唤他入钹;到五更头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报晓,唤他出钹。”
石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
“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
“他还在潘公女儿床上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喝道:
“你且借衣服木鱼与我。”
只一手把头陀推翻在地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正待爬起溜走,石秀赶上前一步,将刀就颈上一勒,只听得疙瘩一声,那头陀已经倒在地上,不做声息,石秀稍微呆了一阵,想不到初次杀人,倒这样的容易,这样的爽快。再将手中的刀就月亮中一照,却见刀锋上一点点的斑点,一股腥味,直攒进鼻子里来,石秀的精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地,不觉的望上一壮。
石秀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进巷里来。工夫不大,只看见杨雄家后门半启,海黎戴着头巾闪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喝道:
“只顾敲什么!”
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抛了木鱼,一手将那和尚放翻了。按住喝道:
“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海黎听声音知道是石秀,眼睛一闭,便也不敢则声。石秀就迅速地把他的衣服头巾都剥了,赤条条不著一丝。残月的光,掠过了一堵短墙,斜射在这裸露着的和尚的肉体上,分明地显出了强壮的肌肉,石秀忽然感觉到一阵欲念。这是不久之前,和那美丽的潘巧云在一处的肉体啊,仿佛这是自己的
肉体一般,石秀却不忍将屈膝边插着的刀来杀下去了。但旋即想着那潘巧云的狠毒,离间自己和杨雄的感情,教杨雄逼出了自己;又想着她那种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咄!岂不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个秃驴之故吗?同时,又恍惚这样海黎实在是自己的情敌一般,没有他,自己是或许终于会得和潘巧云成就了这场恋爱的,而潘巧云或许会继续对自己表示好感,但自从这秃驴引诱上了潘巧云之后,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只此一点,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嗯,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了。..石秀牙齿一咬,打屈膝边摸出刚才杀过那头陀的尖刀来,觑准了海黎的脖子,只一刀直搠进去。这和尚哼了一声,早就横倒下去了。石秀再搠了三四刀,看看不再动弹,便站了起来,吐了一口热气。在石秀的意料中,恍惚杀人是很不费力的事,不知怎的,这样地接连杀了两个人,却这样地省事。石秀昏昏沉沉地闻着从寒风中吹入鼻子的血腥气,看着手中紧握着的青光射眼的尖刀,有了“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这样的感觉。这时候,如果有人打这条巷里走过,无疑地,石秀一定会得很餍足地将他杀却了的。而且,在这一刹那间,石秀好像觉得对于潘巧云,也是以杀了她为唯一的好办法。因为即使到了现在,石秀终于默认着自己是爱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潘巧云的。不过以前是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的思想,而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这是在石秀那天睡了勾栏里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甚么意味,而现在杀了一个头陀,一个和尚,觉得异常爽利这件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石秀回头一望杨雄家的后门,静沉沉的已关闭,好像这个死了的和尚并不是从这门户里走出来的。石秀好像失望似的,将尖刀上的血迹在和尚的尸身上括了括干净。这时,远处树林里已经有一阵雀噪的声音,石秀打了个寒噤,这才醒悟过来,匆匆地将手里的刀丢在头陀身边,将剥下来的两套衣服,捆做个包裹,径回客店里来。幸喜得客人都未起身,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房里睡觉。
肉体一般,石秀却不忍将屈膝边插着的刀来杀下去了。但旋即想着那潘巧云的狠毒,离间自己和杨雄的感情,教杨雄逼出了自己;又想着她那种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咄!岂不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个秃驴之故吗?同时,又恍惚这样海黎实在是自己的情敌一般,没有他,自己是或许终于会得和潘巧云成就了这场恋爱的,而潘巧云或许会继续对自己表示好感,但自从这秃驴引诱上了潘巧云之后,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只此一点,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嗯,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了。..石秀牙齿一咬,打屈膝边摸出刚才杀过那头陀的尖刀来,觑准了海黎的脖子,只一刀直搠进去。这和尚哼了一声,早就横倒下去了。石秀再搠了三四刀,看看不再动弹,便站了起来,吐了一口热气。在石秀的意料中,恍惚杀人是很不费力的事,不知怎的,这样地接连杀了两个人,却这样地省事。石秀昏昏沉沉地闻着从寒风中吹入鼻子的血腥气,看着手中紧握着的青光射眼的尖刀,有了“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这样的感觉。这时候,如果有人打这条巷里走过,无疑地,石秀一定会得很餍足地将他杀却了的。而且,在这一刹那间,石秀好像觉得对于潘巧云,也是以杀了她为唯一的好办法。因为即使到了现在,石秀终于默认着自己是爱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潘巧云的。不过以前是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的思想,而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这是在石秀那天睡了勾栏里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甚么意味,而现在杀了一个头陀,一个和尚,觉得异常爽利这件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石秀回头一望杨雄家的后门,静沉沉的已关闭,好像这个死了的和尚并不是从这门户里走出来的。石秀好像失望似的,将尖刀上的血迹在和尚的尸身上括了括干净。这时,远处树林里已经有一阵雀噪的声音,石秀打了个寒噤,这才醒悟过来,匆匆地将手里的刀丢在头陀身边,将剥下来的两套衣服,捆做个包裹,径回客店里来。幸喜得客人都未起身,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房里睡觉。
但是,如果要替自己着想呢,既然做了这等命案,总要彻底地有个结局,不然岂不白白地便宜了杨雄?况且自己总得要对杨雄当面说个明白,免得杨雄再心中有什么芥蒂。此外,那要想杀潘巧云的心,在这蛰伏在客店里的数日中,因为不时地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勾栏里看见娼女手指上流着鲜艳的血这回事,却越发饥渴着要想试一试了。如果把这柄尖刀,刺进了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去,那细洁而白净的肌肤上,流出着鲜红的血,她的妖娇的头部痛苦地侧转着,黑润的头发悬挂下来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齐的牙齿紧啮着朱红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着轻微而均匀的波颤,但想像着这样的情景,又岂不是很出奇地美丽的吗?况且,如果实行起这事来,同时还可以再杀一个迎儿,那一定也是照样地惊人的奇迹。
终于这样的好奇和自私的心克服了石秀,这一天,石秀整了整衣衫走出到街上,好像长久没有看见天日一般的眼目晕眩着。独自个呆呆的走到州桥边,眼前一亮,瞥见杨雄正打从桥上走下来,石秀便高叫道:
“哥哥,哪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不觉一惊。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于是石秀引了杨雄走回客店来。一路上,石秀打量着对杨雄说怎的话,
听杨雄说正在找寻我,难道自己悔悟了,要再把我找回去帮他泰山开肉铺子么?呸!除非是没志气的人才这么做。倘若他正要找我帮同去杀他的妻子呢?不行,我可不能动手,这非得本夫自己下手不可。但我可是应该劝他杀了那个女人呢,还是劝他罢休了?不啊!..决不!这个女人是非杀不可的了,哥哥若使这回不杀她,总有一天她会把哥哥谋杀了的..
到了客店里的小房内,石秀便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杨雄脸一红,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
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心中暗想,“原来你是来请罪的,这倒说得轻容易。难道你简直这
样的不中用么?”待我来激他一激,看他怎生,当下便又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
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说着,石秀从炕下将过了和尚头陀的衣裳,放在杨雄面前,一面留心看
杨雄脸色。果然杨雄眼睛一睁,怒火上冲,大声的说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自肚里好笑,天下有这等卤莽的人,益发待我来摆布了罢。便自己
沉吟了一回,打定主意,才说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很相信地说:“兄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地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
不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是非都对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
杨雄听了这话,沉思了好半歇,只是不答上来。石秀便把那和尚头陀的
衣裳包裹好了,重又丢进炕下去。只听杨雄说道:“兄弟,这个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和海黎往来真实的事。”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同上翠屏山来,
只是你却休要误了。”石秀冷笑道:
“小弟若是明日不来,所言俱是虚谬。”
工夫不多,便看见杨雄引着潘巧云和迎儿走上山坡来。石秀便把包裹、
腰刀、杆棒,都放下在树根前,只一闪,闪在这三人面前,向着潘巧云道:“嫂嫂拜揖。”那妇人不觉一怔,连忙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了。”杨雄这时便把脸色一沉道:“你前日对我说:‘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你胸前,问你有
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潘巧云笑着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石秀不觉大怒,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是闲话,正要在哥哥面前对的明白。”那妇人见神气不妙,向石秀丢了个媚眼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什么?”石秀看见潘巧云对自己丢着眼色,明知她是在哀求自己宽容些了。但是
一则有杨雄在旁边,事实上也无可转圆,二则愈是她装着媚眼,愈勾引起石
秀的奇诞的欲望。石秀便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说了,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和那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在地下道:“嫂嫂,你认得么?”潘巧云看了这两堆衣服,绯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看着她这样的恐怖的
美艳相,不觉得杀心大动,趁着这样红嫩的面皮,把尖刀直刺进去,不是很
舒服的吗?当下便飕地掣出了腰刀,一回头对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杨雄便去揪过那丫环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
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是早已唬做了一团,只听杨雄如此说,便一五一十的把潘巧云怎生奸通海和尚的情节统统告诉了出来。只是对于潘巧云说石秀曾经调戏她一层,却说没有亲眼看见,不敢说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迎儿的口供,石秀思忖着:好利嘴的丫环,临死还要诬陷我一下吗?今天却非要把这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便对杨雄道:
“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说的。请哥哥再问嫂嫂详
细缘由。”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迎儿已都招了,你一些儿也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
细缘由。”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迎儿已都招了,你一些儿也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
“我的不是了。大哥,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我这一遍听了这样的求情话,杨雄的手不觉往下一沉,面色立刻更变了。好像征求石秀的意见似的,杨雄一回头,对石秀一望。石秀都看在眼里,想杨雄哥哥定必是心中软下来了。可是杨雄哥哥这回肯干休,俺石秀却不肯干休呢。于是,石秀便又道:
“哥哥,这个须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缘由。”杨雄便喝道:“贱人,你快说!”潘巧云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
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说我来调戏你?”潘巧云被他逼问着,只得说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蹊跷,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
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其实叔叔并不曾怎地。”
石秀只才暗道,好了,嫂嫂,你这样说明白了,俺石秀才不再恨你了。现在,你瞧罢,俺倒要真的来当着哥哥的面来调戏你了。石秀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对自己呆望着,不觉暗笑。
“今日三面都说明白了,任从哥哥如何处置罢。”石秀故意这样说。杨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齿,说道:“兄弟,你与我拔了个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服侍她。”石秀正盼候着这样的吩咐,便上前一步,先把潘巧云发髻上的簪儿钗儿
卸了下来,再把里里外外的衣裳全给剥了下来。但并不是用着什么狂暴的手势,在石秀这是取着与那一夜在勾栏里临睡的时候给那个娼女解衣裳时一样的手势,石秀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地舒畅了。把潘巧云的衣服头面剥好,便交给杨雄去绑起来。一回头,看见了迎儿不错,这个女人也有点意思,便跨前一步把迎儿的首饰衣服也都扯去了。看着那纤小的女体,石秀不禁又像杀却了头陀和尚之后那样的烦躁和疯狂起来,便一手将刀递给杨雄道:
“哥哥,这个小贱人留她做什么,一发斩草除根。”杨雄听说,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正待要喊,杨雄用着他的本行熟谙着的刽子手的手法,很灵快地只
一刀,便把迎儿砍死了。正如石秀所预料着的一样,皓白的肌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手足兀自动弹着。石秀稍稍震慑了一下,随后就觉得反而异常的安逸,和平。所有的纷乱,烦恼,暴躁,似乎都随着迎儿脖子里的血流完了。
那在树上被绑着的潘巧云发着悲哀的娇声叫道:“叔叔劝一劝。”
石秀定睛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
石秀定睛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
看过了这样的悲剧,或者,在石秀是可以说是喜剧的,石秀好像做了什么过份疲劳的事,四肢都非凡地酸痛了。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在将手中的刀丢在草丛中,对着这份残了的妻子的肢体呆立着。石秀好像曾经欺骗杨雄做了什么上当的事情似的,心里转觉得很歉仄了。好久好久,在这荒凉的山顶上,石秀茫然地和杨雄对立着。而同时,看见了那边古树上已经有许多饥饿了的乌鸦在啄食潘巧云的心脏,心中又不禁想道:
“这一定是很美味的呢。”
(选自《将军底头》,1932年,新中国书局)
梅雨之夕
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所嫌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溅起泥水猛力地洒上我的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当公事空闲的时候,凝望着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丝,对同事们谈起我对于这些自私的车轮的怨苦。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他们会这样善意地劝告我。但我并不曾屈就了他们的好心,我不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我的寓所离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工出来,便是电车也不必坐,此外还有一个我所以不喜欢在雨天坐车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还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电车里,几乎全是裹着雨衣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在这样一间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会虽然带着一柄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地回到家里。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人家时常举出这一端来说我太刻苦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会得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即使偶尔有摩托车的轮溅满泥泞在我身上,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改了我的习惯。说是习惯,有什么不妥呢,这样的已经有三四年了。有时也偶尔想着总得买一件雨衣来,于是可以在雨天坐车,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溅着了上衣,但到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
在近来的连日的大雨里,我依然早上撑着伞上公司去,下午撑着伞回家,每天都如此。
昨日下午,公事堆积得很多。到了四点钟,看看外面雨还是很大,便独自留下在公事房里,想索性再办了几桩,一来省得明天要更多地积起来,二来也借此避雨,等它小一些再走。这样地竟逗遛到六点钟,雨早已止了。走出外面,虽然已是满街灯火,但天色却转清朗了。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从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桥,竟走了差不多有半点钟光景。邮政局的大钟已是六点二十五分了。未走上桥,天色早已重又冥晦下来,但我并没有介意,因为晓得是傍晚的时分了,刚走到桥头,急雨骤然从乌云中漏下来,潇潇的起着繁响。看下面北四川路上和苏州河两岸行人的纷纷乱窜乱避,只觉得连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们在着急些什么呢?他们也一定知道这降下来的是雨,对于他们没有生命上的危险,但何以要这样急迫地躲避呢?说是为了恐怕衣裳给淋湿了,但我分明看见手中持着伞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脚步踉跄了。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纷乱。但要是我不曾感觉到雨中闲行的滋味,我也是会得和这些人一样地急突地奔下桥去的。
何必这样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着雨,张开我的伞来的时候,我这样漫想着。不觉已走过了天潼路口。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伟观,除了间或有几辆摩托车,连续地冲破了雨仍旧钻进了雨中地疾驰过去之外,电车和人力车全不看见。我奇怪它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人,行走着的几乎是没有,但在店铺的檐下或蔽荫下是可以一团一团地看得见,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部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们这些雨具是为了怎样的天气而买的。
从人行路上走出去,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刚想穿过街去转入文监师路,但一辆先前并没有看见的电车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进到人行路上,在一支电杆边等候着这辆车的开出。在车停的时候,其实我是可以安心地对穿过去的,但我并不曾这样做。我在上海住得很久,我懂得走路的规则,我为什么不在这个可以穿过去的时候走到对街去呢,我没知道。
我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为什么不数三等车里下来的呢?这里并没有故意的挑选,头等座在车的前部,下来的乘客刚在我面前,所以我可以很看得清楚。第一个,穿着红皮雨衣的俄罗斯人,第二个是中年的日本妇人,她急急地下了车,撑开了手里提着的东洋粗柄雨伞,缩着头鼠窜似地绕过车前,转进文监师路去了。我认识她,她是一家果子店的女店主。第三,第四,是像宁波人似的我国商人,他们都穿着绿色的橡皮华式雨衣。第五个下来的乘客,也即是末一个了,是一位姑娘。她手里没有伞,身上也没有穿雨衣,好像是在雨停止了之后上电车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时候却下着这样的大雨。我猜想她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上车的,至少应当在卡德路以上的几站罢。
她走下车来,缩着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时候,我开始注意着她的美丽了。美丽有许多方面,容颜的姣好固然是一重要素,但风仪的温雅,肢体的停匀,甚至谈吐的不俗,至少是不惹厌,这些也有着份儿,而这个雨中的少女,我事后觉得她是全适合这几端的。
她向路的两边看了一看,又走到转角上看着文监师路。我晓得她是急于要招呼一辆人力车。但我看,跟着她的眼光,大路上清寂地没一辆车子徘徊着,而雨还尽量地落下来。她旋即回了转来,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露着烦恼的眼色,并且蹙着细淡的修眉。
我也便退进在屋檐下,虽则电车已开出,路上空空地,我照理可以穿过去了。但我何以不即穿过去,走上了归家的路呢?为了对于这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但这也决不是为了我家里有着等候我回去在灯下一同吃晚饭的妻,当时是连我已有妻的思想都不曾有,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又是在一重困难之中,孤寂地只身呆立着望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梅雨,只为了这些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了。
虽然在屋檐下,虽然没有粗重的檐溜滴下来,但每一阵风会得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有着伞,我可以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地把伞当作盾牌,挡着扑面袭来的雨的箭,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支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这轻薄的雨之侵袭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让衣裳贴着了肉倒不打紧吗?我曾偶尔这样想。
天晴的时候,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人力车,但现在需要它们的时候,却反而没有了。我想着人力车夫的不善于做生意,或许是因为需要的人太多了,供不应求,所以即使在这样繁盛的街上,也不见一辆车子的踪迹。或许车夫也都在避雨呢,这样大的雨,车夫不该避一避吗?对于人力车之有无,本来用不到关心的我,也忽然寻思起来,我并且还甚至觉得那些人力车夫是可恨的,为什么你们不拖着车子走过来接应这生意呢,这里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正窘立在雨中等候着你们的任何一个。
本来用不到关心的我,也忽然寻思起来,我并且还甚至觉得那些人力车夫是可恨的,为什么你们不拖着车子走过来接应这生意呢,这里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正窘立在雨中等候着你们的任何一个。
我有着伞呢,而且大得足够容两个人的蔽荫的,我不懂何以这个意识不早就觉醒了我。但现在它觉醒了我将使我做什么呢?我可以用我的伞给她障住这样的淫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人力车,如果路不多,我可以送她到她的家。如果路很多,又有什么不成呢?我应当跨过这一箭路,去表白我的好意吗?好意,她不会有什么别方面的疑虑吗?或许她会得像刚才我所猜想着的那样误解了我,她便会得拒绝了我。难道她宁愿在这样不止的雨和风中,在冷静的夕暮的街头,独自个立到很迟吗?不啊!雨是不久就会停的,已经这样连续不断地降下了..多久了,我也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在这雨水中间流过。我取出时计来,七点三十四分。一小时多了。不至于老是这样地降下来吧,看,排水沟已经来不及渲泄,多量的水已经积聚在它上面,打着旋涡,挣扎不到流下去的路,不久怕会溢上了人行路么?不会的,决不会有这样持久的雨,再停一会,她一定可以走了。即使雨不就停止,人力车是大约总能够来一辆的。她一定会不管多大的代价坐了去的。然则我是应当走了么?应当走了。为什么不?..
这样地又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走。雨没有住,车儿也没有影踪。她也依然焦灼地立着。我有一个残忍的好奇心,如她这样的在一重困难中,我要看她终于如何处理她自己。看着她这样窘急,怜悯和旁观的心理在我身中各占了一半。
她又在惊异地看着我。
忽然,我觉得,何以刚才会不觉得呢,我奇怪,她好像在等待我拿我的伞贡献给她,并且送她回去,不,不一定是回去,只是到她所要到的地方去。你有伞,但你不走,你愿意分一半伞荫蔽我,但还在等待什么更适当的时候呢?她的眼光在对我这样说。
我脸红了,但并没有低下头去。
用羞赧来对付一个少女的注目,在结婚以后,我是不常有的。这是自己也随即觉得可怪了。我将用何种理由来譬解我的脸红呢?没有!但随即有一种男子的勇气升上来,我要求报复,这样说或许是较言重了,但至少是要求着克服她的心在我身里急突地催促着。
终归是我移近了这少女,将我的伞分一半荫蔽她。
——小姐,车子恐怕一时不会得有,假如不妨碍,让我来送一送罢。我有着伞。
我想说送她回府,但随即想到她未必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结果是这样两用地说了。当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已看出
了这勉强的安静的态度后面藏匿着的我的血脉之急流。
于是她对我点了点头,极轻微地。
——谢谢你。朱唇一启,她迸出柔软的苏州音。
转进靠西边的文监师路,在响着雨声的伞下,在一个少女的旁边,我开始诧异我的奇遇。事情会得展开到这个现状吗?她是谁,在我身旁同走,并且让我用伞荫蔽着她,除了和我的妻之外,近几年来我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回转头去,向后面斜看,店铺里有许多人歇下了工作对我,或是我们,看着。隔着雨的,我看得见他们的可疑的脸色。我心里吃惊了,这里有着我认识的人吗?或是可有着认识她的人吗?..再回看她,她正低下着头,拣着踏脚地走。我的鼻子刚接近了她的鬓发,一阵香。无论认识我们之中任何一个的人,看见了这样的我们的同行,会怎样想?..我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们的眉额。人家除非故意低下身子来,不能看见我们的脸面。这样的举动,她似乎很中意。
我起先是走在她右边,右手执着伞柄,为了要让她多得些荫蔽手臂便凌空了。我开始觉得手臂酸痛,但并不以为是一种苦楚。我侧眼看她,我恨那个伞柄,它遮隔了我的视线。从侧面看,她并没有从正面看那样的美丽。但我却从此得到了一个新的发现:她很像一个人。谁?我搜寻着,我搜寻着,好像很记得,岂但..几乎每日都在意中的,一个我认识的女子,像现在身旁并行着的这个一样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但何以现在百思不得了呢?..啊,是了,我奇怪为什么我竟会得想不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初恋的那个少女,同学,邻居,她不是很像她吗?这样的从侧面看,我与她离别了好几年了,在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日,她还只有十四岁,..一年..二年..七年了呢。我结婚了,我没有再看见她,想来长成得更美丽了..但我并不是没有看见她长大起来,当我脑中浮起她的印象来的时候,她并不还保留着十四岁的少女的姿态。我不时在梦里,睡梦或白日梦,看见她在长大起来,我曾自己构成她是个美丽的二十岁年纪的少女。她有好的声音和姿态,当偶然悲哀的时候,她在我的幻觉里会得是一个妇人,或甚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
但她何以这样的像她呢?这个容态,还保留十四岁时候的余影,难道就是她自己么?她为什么不会到上海来呢?是她!天下有这样容貌完全相同的人么?不知她认出了我没有..我应该问问她了。
——小姐是苏州人么?
——是的。
确然是她,罕有的机会啊!她几时到上海来的呢?她的家搬到上海来了吗?还是,哎,我怕,她嫁到上海来了呢?她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否则她不会允许我送她走。..也许我的容貌有了改变,她不能再认识我,年数确是很久了。..但她知道我已经结婚吗?要是没有知道,而现在她认识了我,怎么办呢?我应当告诉她吗?如果这样是须要的,我将怎么措辞呢?..
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个女子倚在一家店里的柜上,用着忧郁的眼光,
看着我,或者也许是看着她。我忽然好像发现这是我的妻,她为什么在这里?我奇怪。
我似乎还应该知道她正要到哪里去。她未必是归家去吧。家——要是父母的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去,如像幼小的时候一样。但如果是她自己的家呢?我为什么不问她结婚了不曾呢..或许,连自己的家也不是,而是她的爱人的家呢,我看见一个文雅的青年绅士。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今天这样高兴,剩下妻在家里焦灼地等候着我,而来管人家的闲事呢。北四川路上。终于会有人力车往来的?即使我不这样地用我的伞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雇到车子了。要不是自己觉得不便说出口,我是已经会得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还是再考验一次罢。
——小姐贵姓?
——刘。
刘吗?一定是假的。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便是友谊也不想继续了。女人!..她为什么改了姓呢?..也许这是她丈夫的姓?刘..刘什么?
这些思想的独白,并不占有了我多少时候。它们是很迅速地翻舞过我心里,就在与这个好像有魅力的少女同行过一条马路的几分钟之内。我的眼不常离开她,雨到这时已在小下来也没有觉得。眼前好像来来往往的人在多起来了,人力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或许快要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厮认,所以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的衣缘吹起,飘漾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日本画伯铃木春信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的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风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幼小时候初恋着的女伴的时候,我是如像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过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的奇遇的。铃木画伯的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铃木的所画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的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对于她的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颧骨,即使说是有年岁的改换,也绝对地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的嘴唇,侧看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若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她在我耳朵边这样地嘤响。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她快要到了吗?可是她不愿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时候要辞别我吗?我能不能设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罢。时光已是很晚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便怎么了呢?..我怨怼着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继续下半小时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时就够了。一瞬间,我从她的对于我的凝视——那是为了要等候我的答话——中看出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凛然,像雨中的风吹上我的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谢谢你,请回转罢,再会。..
她微微地侧面向我说着,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我站在中路,看她的后形,旋即消失在黄昏里。我呆立着,直到一个人力车夫来向我兜揽生意。
在车上的我,好像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似乎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成,我心里有着一种牵挂。但这并不曾很清晰地意识着。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并没有雨降下来,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
下了车,我叩门。
——谁?
这是我在伞底下伴送着走的少女的声音!奇怪,她何以又会在我家里?..门开了。堂中灯火通明,背着灯光立在开着一半的大门边的,倒并不是那个少女。朦胧里,我认出她是那个倚在柜台上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我和那个同行的少女的女子。我惝恍地走进门。在灯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从我妻的脸色上再也找不出那个女子的幻影来。
妻问我何故归家这样的迟,我说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点,因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为了要证实我这谎话,夜饭吃得很少。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李师师
这时,那巨商赵乙的嘴唇牵动了一下,啧啧地咽了一口唾涎,身子便跟着蠕动起来。李师师轻轻地翻了个转身,望里床睡了,闭着眼睛,调和了鼻息,只装做睡熟着,好像还没有醒过似的。但她觉得他坐起来,撩开帐子一望,便匆匆地穿着衣裤,把床震得吱吱地响。一会儿,又觉得他好像正在看着自己,他的鼻息渐渐地凑近来,终于他在她脸颊上闻了一下。于是他下了床,从衣上取过长衣和丝绦,结束停当,轻声地开了房门,出去了。
这些动作,灵慧的李师师非但能够用听觉一点不错地辨别出来,并且她又能够凭着她的幻想的视觉仔细地看出那巨商赵乙在做这些动作时候的神情来。这里,著者用了“幻想的视觉”这个名词,并不是意在指示这宋朝名妓李师师真有着一种通灵的魔法。所以,如果让我们说得质直一些,那么我们可以说李师师是完全凭着她以前的丰富的经验而毫发不爽地想像出来的。即使那样地豪富,即使随时都小心着,一个市侩总无论如何是个市侩。李师师对于每一个来到她家的商人的观念是这样的。所以这赵乙给予她的印象也并不是例外。
听听房内无人,李师师才回转身来,懒洋洋地支起身子,倚着床栏干拥衾而坐。她不禁慨叹起自己的贱业的不幸来了。为什么我不能拒绝一个客人呢?无论是谁,只要拿得出钱,就都有在这里宴饮歇宿的权利;无论是丑的美的,老的少的,雅的俗的,我全没有半点挑拣的份儿。况且自己所最最嫌厌的,便是那些蠢俗的市侩,而偏偏每天来的客人中间,十有九个是市侩,这不是一种很明显的恶意的讥讽吗?
这样想着,李师师大大的感动起来了。她回想从前父亲因犯罪入狱,自己无家可归,便流落得被李姥姥抚养长大。原想好好儿嫁一个丈夫,有个依靠,不想李姥姥因为要从她身上收回一笔养育费,便教给她百般的歌舞弹唱,接客卖淫,虽然自己不愿,也是无法可施。退一步想,只指望在这烟花溷中早早碰到一个温文尔雅的如意郎君,能够替她赎身脱籍,下半世便也有了着落。却不想到这行业一做六七年,虽则是门庭若市,名满京都,但每天的来客,不是獐头鼠目的纨绔子弟,便是脑满肠肥的富商巨贾,一个一个的结纳过来,简直没有看得中意的人物,教人心里悲痛也不悲痛?
李师师一边这样地自己悲叹着命运,一边便结束下床,外面早有女侍进来簇拥着她进浴室去,重新梳洗,给本日的客官预备一个美艳的商品。这时,李姥姥也擎着一杯杏酥进来伺候师师。她看见师师面色不愉,便道:
——我儿,那个赵官人怎样?
师师正在对着一面青铜古镜梳发,听姥姥这样发问,便看也不看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蠢材!
姥姥晓得师师又在闹脾气了,便也不敢发怒,只轻轻地用手抚捋着她的黑光如漆的头发,劝道:
——儿呀,人家备了偌大的花红礼彩到这里来,儿即使心里不愿意,也就给人家敷衍敷衍,让人家欢喜,不至于说儿脾气古怪了..
——已经操了这行业,给人家看贱了,难道还要我见一个爱一个,做那些没有骨子的淫妇儿吗?人家自己要来找我,又不是我去强拖来的!况且我又不曾怎样地得罪过人家,莫不是一定要我整天到晚开着口笑,才算脾气不古怪吗?
说着,她披着一肩散乱的黑发,赌气走出外房,在一只椅子上坐了,竟自垂头大哭起来。于是,因为晓得她每次大哭总要费掉两三个时辰,所以姥姥和侍女们便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
李师师独自在房内,把昨夜那个客人赵乙当作全体的市侩的代表而鄙薄着。想想他夜来那种粗俗的举动,蠢陋的谈吐,卑劣的仪度,全然是个不解风情的东西!人只要埋身在铜臭堆中,就完全没有法子救度的了。因此,她不禁想起近来常在自己家里走动的那个开封府监税官周邦彦来。毕竟是知书识字的官儿,走近身来,自然而然的有一等不惹人憎厌的神气。说话又知趣,又会得自己谱个小曲儿唱唱。真是个温柔旖旎的人物。不知怎的,凡是来了个市侩,总觉得房间里一阵昏暗的瘴气,吹得什么东西都沉重笨拙了,而那个姓周的官儿一到,满个小阁儿上都会得飘也飘地,人都如同坐在永远的春风里,温和地不想到邪淫,也不觉得憎厌,就是自己的灵魂,也会得忘记了自己的身子是做着娼妓,而好像觉得是在一个安逸的家庭里。
哎,李师师不觉又叹了口气。这是她想到又温雅,又有钱,又肯常到妓院里来去走动的,只有周邦彦一人,曾经有过许多自己所中意的客人,不是被朋友牵扯着来过一次之后永再不来的,便是有才情没金银的哥儿们,勉强凑得一夜的缠头资来温存一次,以后就影踪儿都不见的。多才的名妓李师师一边慨叹着世间有这样的不平事,一边便更加思慕起那个以词曲出名的监税官周邦彦来了。
下午,看看天色傍晚,正是酒楼歌馆渐渐地热闹起来的时候,李师师正在半真半假地装着娇懒的姿容,焚起一炉好香,闲倚着窗间小坐。忽然,李姥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呈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气急败坏的颜色。一看见师师,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喘着气说道:
——儿啊,大祸临头了,儿啊..
李师师看她这样惊慌,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也免不得有些失色。但是因为她一向态度庄严,无论如何,不肯露出一些失措的状貌,给人看见,所以当下就竭力静止着,将牙齿紧啮着嘴唇,装着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情说道: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事情可真不小呢。李姥姥还是这样吞吞吐吐地说。
——却是怎等大事?
——就是昨夜那个姓赵的客官,原来,便是当今天子,现今外面街坊上都沸沸扬扬地说着这事,我们却还蒙在鼓里..
李师师不觉大笑着道:
——却不道姥姥这样地伶俐一世,糊涂一时,如今连得那些地痞土棍的话都相信起来。
李姥姥看见师师还是照样的安闲傲慢,不觉得心急起来,皱缩的颞颥边青筋一根一根地绽出着,几乎要赌咒似的说道:
——咳!儿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昨夜御前侍卫在巷口站守了整夜,东边那个磨豆腐的王二,天亮起身赶早市的时候还看见的,直到那个姓赵的客人走出了巷,才远远地跟了去,对面茶坊周秀也说昨夜看见我们屋子上红光冲天,起先道是火起,后来看看没有动静,才放心去睡觉的。
但李姥姥却越发着急了,她恳求似的悲哀地说道:
——儿啊,这都是为了你平日价太高傲了,今番却闯了大祸也..
忽然,李师师想起早上那姓赵的客人曾经在她脸颊上闻了一下,虽则自己是假装做睡熟着,但他却并未惊醒她。这样看来,也许他并没有恼怒。况且,再说如果要有祸事,则此刻必然已经发作了。到此刻还没有什么动静,大概不至于会有什么意外罢。皇帝为什么要办一个妓女呢?他既然瞒着人到这里来,难道还会得瞒着人办我们吗?这样一想,李师师便大大放怀了,她微笑着对李姥姥道:
——姥姥,休要担惊害怕,即算那人是当今皇帝,也不会有什么祸事的,我又没有怎样的得罪于他。况且他自己也要遮遮掩掩的,难道反而张扬开来不成。
李姥姥听她这样说,似乎也颇有些道理,况且她自己也记得早晨这个冒充着富商赵乙的皇帝临去的时候,的确是脸上笑盈盈的并没有什么怒气。于是她略略地安了一大半心,自己嘴里喃喃地求告着老天爷保佑,走了出去。
李师师仍旧斜倚着窗槛坐地,看看檐前挂着的宠中的金丝雀,一重幻异的想像升上来了。曾经侍候过皇帝,这不是已经作了皇后,或至少也是个妃子了吗?操着这样的行业,而居然能被皇帝所垂青了,并且实实在在的曾经做了一夜的后妃,这不是很难得的幸福吗?这是多少光荣的事情啊。皇帝也曾经到过这里,哦,他所坐过的椅子,他所玩弄的东西,从今以后,应当好好儿的用绣着团龙花的幛子给遮起来了。
但是,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真的皇帝呢?为什么昨夜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皇帝哪有这样凡俗的脸相,这样蠢笨的说话。看来看去,实在是一个铜臭满身的市侩呀!哦,也许是为了恐怕给旁人看出破绽来,故意这样地乔装做着的。咳,真是圣天子百事聪明,扮哪等人物就像哪等人物。对了,现在回想起来,倒看出来了,平常人哪有他那样长大的耳朵,耳长过鼻,这是主九五之尊的,相书不是这样写着的吗?
啊,去做皇帝的妃子是多少幸福呢?多少有味呢?皇帝一定是个顶有风情的人物。从前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不是很美丽的吗?春天赏牡丹哩,秋天在长生殿里看牵牛织女星哩,在皇宫里过的是哪一种生活呢?李师师想到这里,不觉回转头去,对着那面青铜镜照了一下自己的脸,伸起手来把鬓角边一支舞凤钗斜斜的安了一安。她觉得自己的姿色是很够得上做妃子的了。但是,昨夜那样地冷淡他,不知他真个恼了也不?咳,这是不能怪我的呀,谁教你不让我知道你就是皇帝的呢?现在,即使你不恼我,我晓得你一定不会再来的了..
就使再来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一定仍旧乔装一副市侩相,教人憎厌不得,欢喜不得。这岂不折磨煞人也!我要的是在宫里头的皇帝,但是皇帝
会得把我接进宫里去吗?不..不会的,从来没有这等事情的!不要痴想,我不过是个妓女呢!..
周邦彦笑着道:
——师师,今天却为什么这样客气?
一向矜持惯了的李师师,今日却被人家看见了这种反常的殷勤状态,顿然感觉到好像大大地失了身份似的羞怍。她不言不语地坐了下去,嘴里却说着:
——早知道是你这个老奴..
周邦彦不解似的问道:
——这样说来,一定有了什么人会使你格外殷勤的了。哦,这个人可也了不得呢。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什么人能够骗得你起身来迎接的,没有,从来没有。
说着,他就在昨夜曾经被那个据说是皇帝的姓赵的客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了,这椅子,恰巧正对着李师师。周邦彦便用一种亲昵的,但是异常温雅的眼光睃着她,微笑着,同时显露了一个高贵的人的严肃和多情两方面的仪态。
李师师对着他凝视好久,不觉脱口而出的道:
——哦,为什么你不是个皇帝呢?
正当一个侍女送上酒肴来,周邦彦一手接着酒盏,听了这样奇突的话,不觉一怔,放下酒盏,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皇帝?
——是的,我说皇帝。昨夜皇帝在这里,可是他还没有你像样,你才真的像一个皇帝哪!
这些话,直使周邦彦吓了一跳。但立刻就大笑起来:
——哈哈,却又是谁不怕头掉下地,接了个课语讹诈的客人冒充皇帝来了,哪有这样的事!皇帝?皇帝会得到这里来不成?..来来来来,这回你就该罚一盏酒了。
周邦彦递一盏酒给李师师,一面自己就尽了一盏。从紫檀架上取下他吹熟了的玉笛,悠悠扬扬地吹起他新谱的词儿来了。李师师饮着红色的酒,一盏又一盏,醉眼酡然的坐对着周邦彦。看着他清朗的丰神,恍惚他便是多情的皇帝唐明皇,而自己是身在宫中的贵妃了。没有比这个再幸福的了!皇帝是最尊贵、最富有,并且最多情的人!
而这时,一个侍女跑进来了,接着那李姥姥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她两手乱摆着,凑近了李师师的耳朵,说了一句在她是以为没有旁人能听见,而事实上是立刻被周邦彦听了去的话:
——圣驾又来了,快出来!
完全不管房内多少杂乱,李师师匆急地对铜镜一照,便走出到外房去。她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皇帝又来了。他是高贵、富有,而多情的!他会得像周邦彦大人一样地懂风情,识知趣。他是唐明皇,他一定会得娶我进宫里去的。因为他今天既然会到这里来,他必然是很宠爱我了。..在这片刻间,诸如此类的思想全都在她的心中闪过。
但是,当她一看见昨夜那个富商赵乙由几个同样乔装着的大臣簇拥着进来,而她俯伏在地上山呼万岁接驾的时候,她只感觉到一阵异常的恐怖。她似乎突然得到了一个幻怪的念头:这站在她面前的人,虽然是个皇帝,一定是一切市侩里的皇帝。但是他有权力,使她连憎厌都不敢的。至于她所羡慕的皇帝,那一定就是刚才在里面饮酒吹笛子,而现在已经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的,那个自称是开封府监税官的周邦彦了。
薄暮的舞女
但今天却是两年来第一个例外。黄金的斜阳已经从细花的窗帘里投射进来,在纯白的床巾上雕镂了 Rococo式的图案纹;六个亲密的同伴,已经同时怀着失侣的惆怅和对于她的佳运之艳羡这两种情绪在法国梧桐树叶中钻行了,而素雯还独留在她的房间里。
正在她改变室内陈设的辛勤的三小时之后,她四面顾盼着新样式的房间,感觉到满心的愉快。几乎是同时的,她又诧异着自己,为什么自从迁入这个房间以来,永没有想到过一次把房内的家具移动一个地位呢?
一个灿烂的新生活好像已经开始了,她从她所坐着的软榻的彼端把牟莎抱了过来。牟莎从来没有在这时候受它主人爱抚过,所以它就呜呜地在喉间作弄着一种不可解的响音。为了感谢呢,还是为了奇异?没有人知道。即使它的主人也不知道。素雯的手虽然是在抚摩她的娇柔的小动物,但是她的眼睛却忏悔似地凝住在新换上去的纯白无垢的床巾上。贞洁代替了邪淫,在那里初次地辉耀着庄严的光芒。“是你这放浪的女子吗,敢于这样地正视着我?”能言的床巾从光芒里传出这样的诘问。暂时之间觉得有些惭愧的素雯,终于有一种超于本能的果敢来镇静了她,她微笑着,抱着她的娇柔的小朋友,当仁不让地去沉埋在这床巾的雪花中间,Rococo式的金属细工便雕镂在她的裙裥上了。
如果不把牟莎当作是她的幻影,她为什么能这样柔顺,这样静寂,而又这样满足地躺在床上而不想起身呢?她感觉到一个文雅的鼻息,一个真实地爱着的心,一个永久占有了的肉体,还有,成为她的莫大之安慰者,她初次地感觉到她是在家里了。以一个习惯于放佚生涯的女子的全部的好奇心,耽于这种新奇的境界之梦幻的享受,她觉得很愉快。
但床头茶桌上的电话机急促地鸣响起来了。她稍微转侧了一下,腾出偎抱牟莎的右手来把听筒除了下来。
哈,——是的,——你是谁呢?——哦,我不用猜,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说我已经听出来了,你是老沈,沈先生,是不是?——我已经听惯你的广东上海话了,——你忙吗?——哈,你忙吗?Manager——什么?——我想不是为了这个简单的缘故罢,你今天应该是很忙的。..那些水鬼来了没有?——是的,我没有忘记,我就因为没有忘记,所以今晚不来了。——是的,我现在很憎厌那些喝得烂醉的野蛮的水鬼——随他们罢,横竖这些人中间没有我的情人,我也不欢迎他们来,我也不..什么?你说什么?——情人?我的情人?你晓得是谁呢?——谁呢?——我并不守秘密呀——我并不否认呀——但是还没有到可以告诉你的时候呢——谁知道?说不定明朝就会
变花样的——我不喜欢在一桩事情没有实现之前就兜根结底地说出来——什么?——我吗?——我当然是在家里,要不是我怎么能和你讲话呢?——一个人,——真的,我不欺骗你——需要休息了..你难道忘记了我前天在跳舞的时候昏倒在地板上这事吗?——我..昏倒在地板上——可不是应该休息一下吗?——我现在躺着,——不等候什么人,——也许他会得来的,但是我并不是专诚在这里等候他,——对不起——我明天请你喝威士忌罢——请你不要勉强我罢——我就是为了今天没有精神啊——怎么说?——我的理由全都托阿汪带给你了。——难道你不许我请一天假的吗?我今年没有不到过。——喔,你说什么?——我不是不肯帮忙,我也晓得今天是很忙的,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愿意和这些要咬人家肩膀和手指的水鬼跳舞啊?——我何尝说这就是我不到的理由呢?——我的理由是:我身体不舒服。——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你说合同吗,Manager?——你倒很有点厉害的。但是合同里写着不许人家生病吗?——哈哈,是的,我们的合同到明天就满期了。——我不想继续了。——是的,我不想再过这个生活了。——怎么说?——你劝我再继续半年吗?为什么?为了你们呢?为了我?——我想你如果看得起我的话,你一定会高兴我不再做舞女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对于这种生活的厌倦吗?——你不要嘲笑我哪,我平常的行动就是为的要希望得到今天哪——不是,不是幸福,我并不希望什么大的幸福,我只要有一天能够过得像今天这样平静而安稳就好了。——谁说不是呢,所以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肯来了。——也许你的话是不错的,但是我实在对于以前那样的自由生活厌弃了。我现在倒变成一个不需要自由的人了。我愿意被人家牢笼在一个房间里,我愿意我的东西从此以后是属于一个主人的,我愿意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唯一的人能时常进来,我愿意..什么?你又在笑我了,——我承认的,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者是真的,因为我现在似乎是从心底里就发出这种希望来了;但是或者竟会得被你猜中了的,说是好奇心也未始不可以——是的,总之,现在,这一点是已经决定的,就是我一定要换换生活的样式了。倘若再是照老样的过活下去,我的头脑也会得要迟钝起来的。——怎么?你们那边为什么这样闹热?开场没有这样早哪——哦,你说什么?谁?——你说的是小秦吗?她怎么样?走上扶梯就摔倒了?——哦!可怜的!她这几天也太辛苦了。你看,我们这些人全都把身子淘坏了。..我看你也就让她休息几天罢。她不比我,光身子。她还要靠这个去养兄弟呢。——哈,哈!你怎么不响了?——好,好,我明天来面谈罢..可是多半总不见得再愿意继续下去的了。..哈,我明天来的时候,不是在上午十二点钟,便在下午六点钟,请你等着我罢!再会!
并没有再听对方的说话,素雯已经把听筒搁上了。仅仅只有一小块夕阳,还滞留在天花板上。室内是很幽暗了。她站起在地板上,稍稍地整曳了一下衣裳,就慢步到窗边,撩开了一条窗幕,隔着玻璃窥看对面铺道上的行人。这是无意识的。她的心里实在是,正在温习方才与舞场经理的那些谈话。她已经不能详细地记得她自己所曾说的话了,但她觉得那是很杂乱的一堆。那些都是即席口占的应对。也许这里根本没有一句真实话的。可是经理的话,
却都记得。他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真的决心不做舞女了。他好像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难道在他的眼光里看起来,我是一个决不能过规则生活的女子吗?难道他看得定我现在的希望不过是一种欺骗吗?..真的,这也不能怪他,舞女的生活本来并不见得怎样坏,一个人若是要每天过一个新鲜的生活,倒很可以去做做舞女的。我不过是现在对于这种生活的兴味不及对于我所希望着的那种生活的兴味浓厚罢了。唉——这个人!这不是他吗?为什么低着头走过,帽子遮到眉毛边?为什么这样?难道他已经在那里巡行了好半晌了吗?如果说是要侦察我的话,哼,我倒有点不服气的。我究竟还不是你的人呢。即使——即使是了,倘若要想这样地拘束我,我也是不甘心的,我至少应该有我个人的自由啊。我不过是你的外室。我不是你正式的妻子。我没有必须要对于你守贞节的责任啊。只有我自己情愿忠实于你,但你却没有责成我忠实的权利。倘若我愿意,当你不在的时候,我要招呼一个朋友到这里来,谁可以反对我呢?..哎,戴着一副眼镜的,那决不是他,我原说他总不至于疑心我什么的。但是他为什么?..
凝视着那充满了漫想的空间的眼光,突然震颤了一下。她回头向电话机瞥了一眼。好像立刻就从这里看出了打电话来的人,微笑着一扭身走到茶桌边,将听筒按在耳旁了。
哈,谁?——你是谁?她把牙齿咬着下唇。听筒暂时地离开了她的耳朵。流一瞥憎厌的眼波去抚触了一下供在屋隅的瓶中的牡丹花。——啊,真的,我们好几天没碰见了。——哦!哦!我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有去。——老沈告诉你的吗?——好的,这样多少总省了你白跑一趟。——谢谢你,不敢。——现在吗?——我很对不起,我不欢迎你呢。——没有别的缘故,就因为我今天生病,没有精神招待哪。——我现在躺着..这样说了,真的,素雯就很轻敏地躺在床上了。恐怕这动作的响声会得被对方所听见了,她用手掌把听筒掩着。——自然,一天工夫哪里会生出什么大病来,我不过有点伤风罢了。——我是不怕冷静的。——什么,我吗?我正在看小说书——什么?你说什么?——书的名字吗?..她匆急地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去,在茶桌下的圆木上的一堆书籍中抽出了一本,看了看书面。..《歌舞新潮》——什么?我刚才看第一页呢。——谁欺骗你?我刚才醒来,因为没有事情做,就翻开这本小说来看看。——就只是我一个人——你不信,可以来看,我情愿赌一打香槟。——谁?——没有来过,他也好几天没有看见了。——这几天我不大出去。——是的,一个人兴致不好的时候,就什么事都懒了。——喂,哈,哈,怎么了?给人家叉线了吗?——什么事情?——有的,不错。——我从明天起就不到希华去了。——我的合同满期了。——我本来不愿意做舞女,现在乐得歇手了。——嗯?——不结婚的,你难道没有晓得他家里另外有正式妻子吗?——那有什么关系呢?——照你这样说起来,难道结了婚就永远不会得离婚了吗?——没有用处的。——怎么说?——明天或是后天。——为什么呢?——难道我嫁了人就连朋友都不许有了吗?——笑话,恐怕是你自己不愿意再来看我了吧。——我暂时仍旧住在这里,过两个月再搬。——当然,如果我不爱他,我怎么肯和他同居呢?——这可不好说了,总之,我的爱只有一个啊。——永久?——这是更不好说了,谁敢说我们是能够永久地爱着的呢?永久?到什么时候为止才可以算得永久呢?你有永久的爱吗?——傻瓜!我不希奇这种爱情,没有的事。——好的,那么你可以去找小秦,她是希望有一个人永久地爱着的。——喂;——不是这样说的。在现在的情形里,我们当然互相很爱着的。但是如果将来他不爱我了,那时我即使傻子似的爱着他,也是不中用的。我可以相信我自己将永远地爱他,但是我不能相信他也一定能够永远地爱我啊。——什么?——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总之,我并不把这事情看得很郑重,正如我在想起吃橘子的时候就去买橘子一样,我现在很想过一点家常的生活,我把我这个房间变成一个家庭,所以我就这样地做了。——什么?你问我有这种念头吗?——这是很简单的,因为我以前的生活太没有秩序了。白天为什么会睡觉,夜里忙着各式各样的步法,并且连吃东西都是无秩序的。你晓得,这是最耗费一个人的精神的。前天晚上我在跳却尔斯登的时候,竟昏晕得摔倒在地上,到现在还是神经很衰弱的,所以我决心不再做舞女了。——我希望永远不做了。——怎么?机会多着呢。难道我会扳起脸儿来装做不认识么?——现在实在是要请你原谅的。——我打电话都觉得很费力。——喂,你说什么?——停一会儿吗?再说罢。——不成,说不定他要来,那我就不便招待你了。——好,再见。——什么?——啐!你别胡扯呀。
于是,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欠伸了一次。这时牟莎正蹲伏在软榻旁边,素雯伸一只手下去,刚好抚摩着它的柔毛。它依照着受主人恩宠时的老例,呜呜地响着。甚至仰起了头,伸出小小的红舌头来饕餮地舐着它主人的手指。
门上有了一个声音。她倏然回过头去,娇声地喊着 Com’in,但进来的却是阿乖姐。
不出去吗?
素雯点点头。
——买点什么东西做夜饭菜呢?
素雯又看看手腕上的时计,又倾听着。
——等一回儿。..你给我点一枝烟罢。
阿乖姐点了一枝卷烟,给她装上了她所用惯了的象牙长烟咀,递了给她。她吸着烟,给烟纹缭绕着的眼睛向上凝望着大花板。跟着第一口烟喷出来的是:
——接一个电话,四三五二七。
一手拈着烟咀,一手把听筒接过来了。
哈——我呀,听得出吗?——没出去吗?——为什么这两天这样规矩,难道你太太出来了?——嗯?怎么?——你此刻在忙些什么?——我听得出的,你今天的声音有些异样啊——怎么?哈——哈,你旁边还有客人吗?哈哈,他们的谈话也给我听出了。——是的,可是我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吗?我在家里。我今天就不到希华去了。——嗯?为什么不去,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吗?——一则是因为我有点不舒服,二则是..难道你忘记了吗?喂,——喂—哈,哈——你是谁?——啊,不是的,不是的,先生,我
们叉线了,我要和四三五二七号谈话,对不起,挂上了罢——哈,四三五二七——我没有挂断呢。——哦,你是子平吗?——刚才给人家叉线了。——我说你难道忘记了日子吗?——喂,子平,我在这里等你呀。——礼拜二晚上你不是说今晚来带我一同去吃麦瑞罗吗?——哈哈,所以我晓得你这两天一定又忙极了。——喂,子平,我想起来了,忙字是心字旁加一个亡字,忘字也是心字加上一个亡字;所以这两个字是一样的,所以忙的人一定很会忘记的,你说这个道理对不对?——,我这里吗?除掉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你要和他谈话吗?——你听他说话就会晓得的。——你听着,他来和你说话了..
哈哈..听见了没有,它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是的,它和我一块儿在这里,我们都在老等你啊。——喂,喂,子平,子平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啊?——难道这样要紧?——究竟你今晚还能够来吗?——嗯?——啊!我很失望!——子平,我现在想起从前我们在炮台饭店吃饭的那一夜了。你说,那一夜我们不是过得很快活吗?——喂!你怎么不响啊?子平,我听你的声音有些异样了。——你今天不是很不快活吗?——骗我,我听得出来的。——我想我或者会得使你快活的。你在我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有烦恼过,可不是?——你来罢..嗯?——那么明天早上请你一早就过来,我希望着你呢,子平,要是你今晚真不能来的话,你知道,这一个晚上我将多少困难地过去呢?——怎么?明天你要回苏州去?——喂,子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子平,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多大的秘密!——什么?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完事的吗?子平,我都明白了,哼..她冷笑着,把怀中的牟莎忿怒地推下在地板上。..什么话,不要误会,谁误会呢?我清清楚楚地懂得了。子平,我倒料不到你这个人竟也会放出这种手段来的,..太不漂亮了。你就是说要脱离我,我也拖不住你的, ..什么?破产?..谁要破产?——真的吗?——喂——喂——子平——谁?你是谁?——律师吗?——嗯,..嗯..嗯..你能担保这是真的吗?——哪有这样快呢?——他前几天还说公债票的生意做得很顺当呢。——那么大约亏了多少呢?——什么?几万?——啊!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苏州的财产能不能抵得过呢?——哦,对不起,请你还是叫子平来和我谈话吧。
喂——你是子平吗?——刚才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那么你的事情大概容易解决吗?——你什么时候再到我这里来呢?——嗯,几时?——什么,一个月吗?——那么..那么..子平,——子平,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们的事情怎么样呢?——嗯..什么?这真是你的意思吗?——啊,子平,这真使我觉得很伤心,你还记得吗?我们前天跳却尔斯登的时候,我兴奋得摔倒在地板上,那时候虽然很痛,但是我觉得很愉快。..子平,那时候不是你扶我起来的吗?我们一同到酒吧间里去休息,你对我说的许多话,我都记得的。..今天我已经把我的房间整理过了。我正在专心地等你来,哪里知道你会有这种变卦的呢——嗯?什么?不用这样说了,我只希望你赶快地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来看看我。——什么?什么话!我不是一定要用你的钱的,我本来已经打算从今天起不再去跳舞了,但是,你既然发生了这
种事情,那么我明天不得不去继续和经理订合同了。——嗯?当然,我当然不会因此而疏淡你的。我只要能够生活就好了..不过,喂,子平,这样一来,我的希望又落空了。——你忘记了我的希望吗?——我就希望能改变一种生活的样式,我要让我的房间变成一个家庭啊。——什么,算了罢,现在我看我的房间虽然改变了样式,可还是一个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改变,一点也没有改变,啊!我痛苦呢..子平,你今天决定不来了吗?——好的,我也这样想,也许你来了之后,我们都会得更痛苦些的。——..再见。
——吃夜饭吗?
——不要吃了。你出去。
房间里好像没有人似的幽寂了半晌。对着窗的外面马路上的街灯射进一缕白光来,照见一只纤细的发光的脚在忽上忽下地摇动。牟莎蹲踞在一个怔忡的柔滑的胸膛上,它的在暮色中几乎要看不出的乌黑的背脊上,线条很瘦劲地勾绘出了一只美丽的女手。
但是这只手,在五分钟之后,就又伸到软榻背后的茶桌上去了。一个经过了努力的镇静,做作,和准备而发出来的娇媚的声音锐利地突破了室内的凝静。
哈,一二七六九,..是的——哈,你们是一二七六九吗?——邵先生在家吗?——请他听电话。——喂,你是准?你是式如吗?——喂,我,你听不出吗?——是的,你没出去吗?——谢谢你,我现在好得多了。——谁?子平吗?——他没有来。——什么事情?——我晓得了,我刚才从电话里晓得的。——喂,你怎么也晓得了,信息这样灵通吗?——嗯,我没有看见,难道晚报上已经登出来了吗?——什么,究竟怎么样会得弄到如此地步的?——哦,太危险了。我早已说他胆子太大,这种投机事业是不容易做的。——什么?——正是为此,我觉得冷静极
了。——你吃过夜饭吗?——那么我们一同去吃夜饭好不好?——我在麦瑞罗等你。我好久不到麦瑞罗了。——嗯?现在,我换了衣裳就走,——一定要来的呀。..
素雯伶俐地溜下了软榻,锦垫子和牟莎都被遗弃在地板上了。垂在天花板上的磨砂玻璃灯一亮,一个改变了式样的房间里充满着的新鲜的气息颤震地流动起来。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一堆白色的丝滑落在素雯的脚下。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狮子座流星
但是她决不承认她是“无事忙”。医生的话未必全是对的。前个月,大阿姨的女儿三囡项颈边生了两颗栗子粒,去看一个东洋留学的医生,叫做张廷..廷什么的,他怎么说?他说是梅毒。哪有这种事情,人家规规矩矩的黄花少女。后来到底,可真巧,碰着了一个乡下出来的郎中,一服草头药,就消了下去。不过,不过..卓佩珊夫人又怀疑起来了,吴瑞书医生是德国汉堡大学的医学博士,妇科皮肤病科专家,是的,她已经把广告念得很熟了。医生不是要算德国回来的最靠得住吗?
她一想起刚才吴医生替她诊治的情形,脸上发烧得更凶了。医生总有那么样一副正经面孔,这倒反而难受。当种种考察都施行过之后,他皱着眉头,“很好,很好,一点没有毛病,完全健康。”他后来又怎么说?那是什么意思?“几时顶好请你们密司特..”他还没有晓得他的姓,我告诉他, “..哦,密司特韩也来检查一下。”难道他会有什么?..也许,也许..大块头有关系。倒忘了,没有问,大块头有关系没有。
三年前结婚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胖。她很记得,那时候他们还常常一块儿去跳舞,他还能很活溜地跳却尔司登。可是,这两年来他真胖得快,人家说“财发体发”,真的,一升做主任就胖起来了。可没想到胖了也有坏处。以后应当少给他吃肥的,多吃些盐。不过,这也没有一定,住在我们后弄的那安徽人却生了三个儿子,白胖得跟他们爸爸一个样,那又怎么说?
这当儿,车驶下外白渡桥,沿着黄浦滩一直溜过去。软软的座垫显着怪柔和,怪舒服。光陆大戏院屋顶上的那个上海电力公司的年虹光大招牌,就好像一只有劲的大手掌,想把从邮政局钟楼上边射过来的夕阳挡住了。可是哪里挡得住,这黄金的光终究穿透了她坐着的车,一直爬上浦东的一排堆栈的高墙。
车里还有两个外国女人和一个中国女人,都跟她差不多年纪。一个外国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孩子,穿着毛茸茸的黄颜色的羊毛衫裤,活像一个玩具里的猢狲。她们都好像给夕阳光烧炙着,脸红红的透露着一股春意。从黄浦江上吹来了一阵晚风,她们都好像觉得很舒服,那个中国女人甚至把大衣领头翻下来,让风吹进她的胸衣。可是她,卓佩珊夫人,却觉得冷,冷得皮肤都起粟了。这就显见得她身体坏,医生没有看出,可是她自己觉得。秋天,多坏的天气!一到秋天,身体就支持不住了。她把大衣裹了裹紧,咒诅着这天气,但眼睛却无意中又瞅着那伶俐的小猢狲。
车停在沙逊房子前面,各色各样的人挤进来了。一个面目黧黑的外国人来坐在她旁边,把她一直挤紧在角落里。但是这外国人没有坐定,就立起来让给一个很美丽的,穿着一件网纹绒线衫的外国女人了。她这一旁的座位上,除了她,差不多全给外国女人占据去。这些都是大公司里的女职员。好福气啊,她们身体这样好,耐得了整天的辛苦。可是,难道她们都没有孩子的吗?
车还没有开动。卖报人不但嘈杂地高叫着,并且还把报纸从车窗里乱塞
进来,擦着每一个乘客的肩背或脸。她回过头去,一张报纸晃动在她眼睛前,一个沙嘎的声音:“刚刚出版格号外《时报》。”她摇摇头。一个老枪闪了过去。扶梯底下的报纸该卖掉了,已经堆不下了。这几个月的报纸真冤枉,简直都没有看。最好能够单定一张本埠增刊,翻翻戏报就够了。..不过,也难,大廉价的广告又都登在第一张。..看广告常常容易上当,多花费,今天早上要是不看见这医生的大广告,这一趟也就省掉了。呃,明天准定叫阿蓉回了。..再不然,就定一份便宜点的,横竖有大事情的时候好再定。
进来,擦着每一个乘客的肩背或脸。她回过头去,一张报纸晃动在她眼睛前,一个沙嘎的声音:“刚刚出版格号外《时报》。”她摇摇头。一个老枪闪了过去。扶梯底下的报纸该卖掉了,已经堆不下了。这几个月的报纸真冤枉,简直都没有看。最好能够单定一张本埠增刊,翻翻戏报就够了。..不过,也难,大廉价的广告又都登在第一张。..看广告常常容易上当,多花费,今天早上要是不看见这医生的大广告,这一趟也就省掉了。呃,明天准定叫阿蓉回了。..再不然,就定一份便宜点的,横竖有大事情的时候好再定。
“阿要看,今朝夜里,扫帚星出现!”
扫帚星,她记得好久没听到过这名字了。她没有看见过这颗星,但是她晓得这不是颗好星宿,因为她小时候,妈妈宠了她,嫂嫂就在厨房里说她的背话,骂她扫帚星了。
“难得看见,三十三年一转!”
嘹亮的叫嚷又在她耳朵边响着,于是站在她前面的那个围着白丝巾的男子,从她肩膀上伸出一只手去,以两个铜元换来了一张报纸。
车开动了。她才注意到有许多人买了报纸。《时报》,《大晚报》,《新夜报》,还有英文的晚报。这些人是不是都预备看扫帚星的?这是不是像月蚀一样的东西?是一颗很大的像扫帚一样的星呢,还是许多星排成一柄扫帚的样儿?今天晚上,人家会不会敲锣放炮呢,像前年月蚀的时候那样?她这样怀疑着。
她耐心地等待着前面的那个男子把报纸翻过来,当他看别的新闻纪事的时候,她可以偷瞧见关于扫帚星的新闻。究竟怎么说着?可是车好像已行过了两三站路,他还没有看完一版新闻。太慢了!这个人真够笨,看这样一张报还得费这许多时候。她顺眼看别的人,有的正在翻看后幅的新闻,有的已经看完了,把报纸折起来塞在衣袋里。她开始后悔刚才不自己买一张。但是,女人在车上买报纸看,这倒好像是稀有的事,她似乎并没有看见过先例。
于是车停在永安公司门前了。他才移动了手中的报纸,但并不翻过后幅来,他把报纸匆急地折拢来,挟在腋下,回头一望,在人群中一阵子乱挤,下车去了。她觉得好像被侮辱了,有些不便出声的骂人话从她心里涌上来。各种各样的晚报的叫卖声,依然在她耳朵里响着:
“要看豪燥,《大晚报》,号外《时报》!”
但她没有从手皮包里取出铜元来的勇气。车中人愈挤得多,旁边的那个穿网纹绒线衫的外国女人不住的挨过来。前面立着一个看上去很整洁的年轻人——其实这男子和她是年纪相仿的,可是她并不以为如此,她以为他是一个美丽的年轻人。他给旁边和后面的人,随着车身的簸动而推挤着,使他的腿屡次贴上了她的膝盖。为了要维持他的礼貌,虽然她并不闪避,但她的膝盖能闪避到哪里去呢?他不得不以一只手支撑着车窗上的横木,努力抵御着旁边人的推挤。她看得出他是很累的,因为他蹙着眉头,两个脸颊涨得通红了。她想对他说,不必这样地讲规矩,即使他的腿稍微——不,甚至是完全,那也有什么关系呢?——贴上了她的腿和膝盖,她也原谅他的。但是,她真的可以这样说吗?
于是她想起了丈夫,身体一胖连礼貌也没有了。为什么他这样的粗鲁呢,全不懂得怎样体贴人家?她一件一件的回想,一直想到昨天晚上他吃牛排时候的那种蠢态。她曾开玩笑似的骂他一声“猪”,可是他也不恼,只晃着脑袋笑,活像那个!天下的人真有那样的!也许,这又得想回头了,也许这些全是假的?也许他算是赔小心眼儿给我?要不然,难道他在行里做主任,也就是那样一副傻气吗?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是傻子!
在薄暮的静安寺路上,公共汽车以最快的速度驶行着,一会儿就停在西摩路口了。卓佩珊夫人从那年轻人的腋下钻出来,下了车,她觉得筋骨骤然地轻松了,可是冷气跟着直往里钻。她换了口气,裹紧了大衣急忙走,好像还有许多冷气在后边追上来。
走进里门,那管门巡捕和王公馆里的丫环又在一块儿说笑。这是谁说的,他们俩近来很有些意思?她沉思着,随即就想起这是阿蓉说的。阿蓉白天闲着没有事,专喜欢打听里巷间种种琐屑新闻,一到晚上,就苏苏地来告诉了。王公馆里的丫环,她是看见过的,身段儿和相貌都还不错,只是有些呆气。可是那管门巡捕呢?她好久就想留心着,但进出里门的时候,不是没看见,便是忘了。今天一看见那个丫环,阿蓉告诉她的话都想起来了。她不禁向那管门巡捕看了一眼。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也并不讨厌。她这样想。
“你看不得,看了要生小娃娃。”
卓佩珊夫人才走过,就听见背后的那管门巡捕这样说。这话够多么奇怪,又透着狎亵!要不是她心里正在希望一个小娃娃,她一定会格外走得快些的。她不晓得他们正在说些什么话。看什么东西?她觉得脸上一阵子热,可是她还得回过头去看一看。那王公馆里的丫环正在举起一只脚,踢着他的脚胫:
“死鬼,没得好话!看天上的星有什么啦!”
星?看天上的星?什么星?卓佩珊夫人立刻就想起了今天晚报上登载着的新闻。“阿要看,今朝夜里,扫帚星出现!”卖报人的叫嚷又在她耳朵里鸣响了。可是,那巡捕怎么说?那又是什么意思?她怀疑着,不觉已走到了门口。
走进后门,阿蓉正在厨房里做菜。
“阿蓉,拿几个铜板去,街口去买一份夜报。”
她从皮包里取出几个铜元来给了女仆,一张公共汽车票给带了出来,飘落在地上。她走进客厅,丈夫正静坐在圈椅里,喷着烟。他真像一个等候主人的来客。
“怎么,不是去买东西?”
丈夫从烟雾中间。
“买东西?谁对你说我去买东西?”
丈夫给问住了,呆看着她,一时回答不上来。她觉得他可笑。可是他还想辩:
“我想你出去总是买东西。噢,不错,我以为你到惠罗公司去买那块窗帘去了。”
她微哂着,做着 Hula舞的姿态,旋转身,像射放到月球里去的火箭一般,奔上了楼梯。
以后的十分钟间,他在楼下抽烟,从烟圈中揣测着当日买进的一千五百
金镑的前途。她在楼上抽烟,从烟圈中看夜报上登载着的关于狮子座流星群的纪事。
“大块头,大块头,来!”一听见太太的召唤,华夏银行的国际汇兑部主任韩先生就从他的圈椅里
站起来,两指间夹着一个已经熏到指甲的雪茄烟蒂头,蹒跚着上楼了。她将一张晚报递给他,指着一条新闻:“你看,狮子座流星可就是扫帚星?”他不做声,鼻子里哼着,接了那张晚报,在她旁边坐下了。但是他虽然
把这节新闻纪事看完了,也还没有十分明白。他觉得不能再耽搁回答她的时
间了:“我也不晓得,大概..”忽然他注意到一堆雪茄烟灰堕在他膝上。他随手把那个残余的烟头丢在
沙发椅旁的痰盂里,一边拍拂着烟灰,一边却想出了下文:
“大概流垦是在天上飞过的,所以说要看的人留心,从下半夜两点钟看到四五点钟,东南方。像正月里放花筒的流星一样的东西,喔,不错,就是六月里晚上看见的星游河,对了,对了,就是星游河。”
他很高兴地拍着大腿。他以为他已经替他的太太解答了一个疑问。这使
她很失望,她等了半天,只听他解说了一个流星。“那么可就是扫帚星呢?”她还问。“扫帚星?就是扫帚星?..不知道。”他搔着头皮,头垢纷纷落下在肩膀上。这时候,阿蓉在扶梯底下请用饭
了。他就好像得救了似的催促着她:“吃饭吃饭吃饭。”先跨着大步下楼了。
吃夜饭的时候,她和他对坐着。他在沉思着他的金镑市面,而她在纳闷着流星到底是否扫帚星这问题。只有那管门巡捕晓得的,他一定很明白。但怎样可以去问他呢?喂,你说,今天晚报上登的什么狮子流星,是不是就是扫帚星哪?还有,还有你刚才对王公馆里的那丫环说的..你怎么说,看了要怎么的哪?但是,怎样可以去问他呢?他会当我是怎样的女人?
但是,那卖报人不是嚷着吗,扫帚星,今天晚上?就算它不是,也不要紧,那管门巡捕没有说,王公馆里的丫环也没有说是扫帚星哪。她说看看天上的星,这是指的什么,不就是说报纸上登着的什么狮子流星吗?
她将饭碗授给阿蓉盛饭的时候,才想起她有一个顶好的顾问在旁边:“阿蓉,半夜里看扫帚星。”“扫帚星,谁说?”“报纸上登着,今天下半夜有狮子座流星。你知道吗,什么叫作狮子座
流星?”“狮子座..流星?哦,流星,流星就是星游河,不是扫帚星,扫帚星是像一把扫帚那样的。”
流星就是星游河,这和丈夫的说数相同,大概是不会错的。流星不是扫帚星,她说得很肯定,而且阿蓉是一向不说靠不住的话的,那么大概也是不错的,但是,“看得吗,这种星宿?”
“看得,看了好的。你一看见,就穿一只针,眼睛到老不会花的。”但是她并不希望阿蓉这样回答。
九点钟,是丈夫照例睡觉的时候,她提出一个办法:“今夜把床移在窗口睡。”“为什么,发痴?”丈夫睁着惊异的眼睛问。“看流星呀,我要看。”她开着小桌上的闹钟,让它在两点钟时响起来。丈夫看看窗,又看看床,
半晌没有话。“冷,有什么好看?”他终于这样说。“冷?玻璃窗关紧着,哪里会冷,你不高兴,你就睡在床上,让我把沙
发搬过来睡。”太太一赌气,和善的丈夫就只得把双手插在衣袋里,把鞋底微擦着地板。于是她过去推动那床。她回头对他一望,于是他去帮助她。床横在窗前,她就躺下去。稍微侧转了头,她看见一规下弦的霜月和一角繁星的天。
丈夫的鼾声几乎要震动了窗上的玻璃,她还醒着,虽然她自己很想早些睡熟。她怀疑报纸上的记事是否确实?今天晚上有没有流星?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看见了这星,究竟能不能..正如那个管门巡捕所说的那样?迷信,这也许仅仅是一种迷信,她有些自己失笑起来。可是,一方面,明知道这是下半夜的事,她还是在室内的幽暗中凝视着窗外的繁星。她想早一些认出它们之中哪一颗是要流逝的。
她听见楼下的钟敲十点,十一点,但没有听见敲十二点。耳朵边一阵震惊,她醒了。两点钟。她揉着眼睛,第一就看窗外的天。月已经升到屋顶上去,看不见;星还
是在闷烁,但没有流。丈夫还是在鼾声雷动,他好像连身子都没有动过。这样好睡,倒下头来就像牛一样。那个医生要他去检验,难道这都是因为他有毛病么?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毛病,他连小寒热都不曾发过。他会有什么隐病吗?卓佩珊夫人心里这样设想,但眼睛依然对着玻璃窗外的天看着。
似乎是好久了。流星呢?还没有看见。她从被窝中伸出手来,肘子碰着了丈夫的肩膀,她觉得好像被石子撞了一下。她掀一下床边的电钮,灯明了。她看桌上的钟,还只有两点三十分。随即又熄了灯,再看着窗外的天,她恐怕当她偶尔眼看别处的时候,那些星悄悄地都流过了。
她渐渐地感觉到寂静。是的,午夜之后的秋天,不是很寂静的吗?她试着用肘子去推丈夫。费了很大的努力,她听见他那两片厚实的嘴唇咂响着,身子蠕动起来了。
“喂,醒醒,醒醒!”她悄悄地说,但他在朦胧中只哼着鼻子:“嗯,嗯,嗯?”“看流星,喂!看星呀。”“嗯,有了?看见了没有?”“还没有。”丈夫蒙着被头笑起来,重新翻了个身。“发痴!睡罢。”
真的,他的鼾声渐渐地又响起来了。
但是,她的眼皮慢慢地重起来。即使她相信听见敲三点钟,可是她的睡熟,离四点钟一定还是很远很远的。
她看见了:一颗庞大的星,像扫帚一样的三角形,在窗外的天上飞行着。星光照耀得比月还明亮,街道上好像白昼一般了。人都站立着,在弄口,在马路上,在车中——是的,公共汽车都停止了,大家抬着头看这奇怪的星。那管门巡捕和王公馆里的丫环也在看。还有,站在永安公司门前的,那个人,那个同车过的年轻人也在看,他还带着一个女子。一回头,丈夫呢?她看不见了她的丈夫。一定是人多挤散了,她觉得仓皇起来。她在人丛中乱钻,想寻找她的丈夫,心里直是气恼,大块头总是太呆笨,会得给人家挤开去。
这时,忽然她听见人们轰嚷着,好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了。她一抬头,看见那颗发着幻异的光芒的星在飞下来了,很快地飞,一直望她窗口里飞进来。她害怕了,但是她木立着;她觉得不能动弹,眼前闪着强度的光,一个大声炸响着,这怪星投在她身上于是,阿蓉第一个进来,她说:“少奶奶恭喜。”她觉得很快活。她不禁用手去抚摩她的肚子,手一动,她觉得一阵的冷。
睁开眼,刚对着朝日的光芒。丈夫已经起身了,半床被斜拖着,冷气直钻进来。丈夫正在梳头发,一个象牙梳掉落在地上,可是他懒得拾,从抽屉里去取第二个了。
卓佩珊夫人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
“今天夜里再看。”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春阳
好天气,太阳那么大。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觉到的。不错,她一早从昆山乘火车来,一下火车,就跳上黄包车,到银行。她除了起床的时候曾经揭开窗帘看下不下雨之外,实在没有留心过天气。可是今天这天气着实好,近半个月来,老是那么样的风风雨雨的没得看见过好天气,今天却满街满屋的暖太阳了。到底是春天了,一晴就暖和。她把围在衣领上的毛绒围巾放松了一下。
这二月下旬的,好久不照到上海来的太阳,你别忽略了,倒真有一些魅力呢。倘若是像前两日一样的阻沉天气,当她从玻璃的旋转门中出来,一阵冷风扑上脸,她准是把一角围巾掩着嘴,雇一辆黄包车直到北火车站,在待车室里老等下午三点钟开的列车回昆山去的。今天,扑上脸的乃是一股热气,一片晃眼的亮,这使她平空添出许多兴致。她摸出十年前的爱尔琴金表来。十二点还差十分。这样早,还好在马路上走走呢。
于是,昆山的婵阿姨,独自走到了春阳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么样轻,那么样美丽,又那么样小玲玲的,这使她感觉到自己的绒线围巾和驼绒旗袍的累赘。早知天会这样热,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绉衬绒旗袍来了。她心里划算着,手却把那绒线围巾除下来,折叠了搭在手腕上。
什么店铺都在大廉价。婵阿姨看看绸缎,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丝袜,和糖果饼干。她想买一点吗?不会的,这一点点力她定是有的。没有必需,她不会买什么东西。要不然,假如她舍得随便花钱,她怎么会牺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亲呢?
她一路走,一路看。从江西路口走到三友实业社,已经过午时了。她觉得热,额角上有些汗。袋里一摸,早上出来没带手帕。这时,她觉得有必需了。她走进三友实业社去买了一条毛巾手帕,带便在椅子上坐坐,歇歇力。
她隔着玻璃橱窗望出去,人真多,来来去去的不断。他们都不像觉得累,一两步就闪过了,走得快。愈看人家矫健,愈感觉到自己的孱弱了,她抹着汗,懒得立起来,她害怕走出门去,将怎样挤进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
到这时,她才第一次奇怪起来:为什么,论年纪也还不过三十五岁,何以这样的不济呢?在昆山的时候,天天上大街,可并不觉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条马路,立刻就像个老年人了。这是为什么?她这样想着,同时就埋怨自己,不应该高兴逛马路玩,那是毫无意思的。
于是她勉强起身,挨出门。她想到先施公司对面那家点心店里去吃一碗面,当中饭,吃了面就雇黄包车到北火车站。可是,你得明白,这是婵阿姨刚才挨出三友实业社的那扇玻璃门时候的主意。要是她真的累得走不动,她也真的会去吃了面上火车的。意料不到的却是,当她往永安公司那边走了几步路,忽然地让她觉得身上又恢复了一种好像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让她混合在许多呈着喜悦的容颜的年轻人的狂流中,一样轻快地走..走。
什么东西让她得到这样重要的改变?这春日的太阳光,无疑的。它不仅
改变了她的体质,简直还改变了她的思想。真的,一阵很骚动的对于自己的反抗心骤然在她胸中灼热起来。为什么到上海来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没钱的人没办法,眼巴巴地要挨着到上海来玩一趟,现在,有的是钱,虽然还要做两个月家用,可是就使花完了,大不了再去提出一百块来。况且,算它住一夜的话,也用不了一二十块钱。人有的时候得看破些,天气这样好!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门的一个馆子里,她曾经吃过一顿饭,可是那太远了。其次,四马路,她记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错,冠生园,就在大马路。她不记得有没有走过,但在她记忆中,似乎冠生园是最适宜的了,虽则稍微有点憎嫌那儿的饭太硬。她思索了一下,仿佛记得冠生园已经走过了,她怪自己一路没有留心。
婵阿姨在冠生园楼上拣了个座位,垫子软软的,当然比坐在三友实业社舒服。侍者送上茶来,顺便递了张菜单给她。这使她稍微有一点窘,因为她虽然认得字,可并不会点菜。她费了十分钟,给自己斟酌了两个菜,一共一块钱。她很满意,因为她知道在这样华丽的菜馆里,是很不容易节省的。
她饮着茶,一个人占据了四个人的座位。她想趁这空暇打算一下,吃过饭到什么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话,那么,今晚住到什么地方去?惠中旅馆,像前年有一天因为银行封关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样吗?再说,玩,怎样玩?她都委决不下。
一溜眼,看见旁座的圆桌上坐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似乎是一个小家庭呢?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长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岁了吧?婵阿姨刚才感觉到一种获得了同僚似的欢喜,但差不多是同时,一种常常沉潜在她心里而不敢升腾起来的烦闷又冲破了她的欢喜的面具。这是因为在她的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没有第二个人。丈夫?孩子?
十二三年前,婵阿姨的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个拥有一千亩田的大地主的独子,他的死,也就是这许多地产失去了继承人。那时候,婵阿姨是个康健的小姐,她有着人家所称赞为“卓见”的美德,经过了二日二夜的考虑之后,她决定抱牌位做亲而获得了这大宗财产的合法的继承权。
她当时相信自己有这样大的牺牲精神,但现在,随着年岁的增长,她逐渐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勇气来了。翁姑故世了,一大注产业都归她掌管了,但这有什么用处呢?她忘记了当时牺牲一切幸福以获得这产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到这份产业对于她将有多大的好处?族中人的虎视眈眈,在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的产业,她也不会有一个血统的继承人。算什么呢?她实在只是一宗巨产的暂时的经管人罢了。
虽则她有时很觉悟到这种情形,她却还不肯浪费她的财产,在她是以为
既然牺牲了毕生的幸福以获得此产业,那么惟有刻意保持着这产业,才比较的是实惠的。否则,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的牺牲岂不更是徒然的吗?这就是她始终吝啬着的缘故。
有时,当一种极罕有的勇气奔放起来,她会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罢。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像出了族中人的诽笑和讽刺,她也就沉郁下去了。
她感觉到寂寞,但她再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
她凝看着。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的漂亮的丈夫,一个兴高采烈的妻子,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商量吃什么菜肴。他们谈话。他们互相看着笑。他们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他们并不怪婵阿姨这样沉醉地眈视着。
直等到侍者把菜看端上来,才阻断了婵阿姨的视线。她看看对面,一个空的座位。玻璃桌面上,陈列着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觉得有点难堪。她怀疑那妻子是在看着她。她以为我是何等样人呢?她看得出我是个死了的未婚夫的妻子吗?不仅是她看着,那丈夫也注目着我啊。他看得出我并不比他妻子年纪大吗?
还有,那孩子,他那双小眼睛也在看着我吗?他看出来,以为我像一个母亲吗?假如我来抚养他,他会不会有这样活泼呢?
她呆看着坚硬的饭粒,不敢再溜眼到旁边去了。她怕接触那三双眼睛,她怕接触了那三双眼睛之后,它们会立刻给她一个否决的回答。
她于是看见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桌子边。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对面那空位上坐。但他迟疑着。终于,他没有坐,走了过去。
她目送着他走到里间去,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如果他终于坐下在她对面,和她同桌子吃饭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在上海,这是普通的事。就连他坐下,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似曾相识地攀谈起来,也未尝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来,假如他真的攀谈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啊,今天?
这里,她又沉思着,为什么他对她看一眼之后,才果决地不坐下来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她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她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但愿他是一个腼腆的人!
婵阿姨想找一面镜子,但没有如愿。她从盆子里检起一块蒸汽洗过的手巾,揩着脸,却又后悔早晨没有擦粉。到上海来,擦一点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馆之前,先去买一盒粉,横竖家里的粉也快用完了。
在旅馆里梳洗之后,出来,到哪里去呢?也许,也许他——她稍微侧转身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一双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经独坐在一只圆玻璃桌边,他正在看报。他为什么独自个呢?也许他会高兴地说:
“小姐”,他会得这样称呼吗?“我奉陪你去看影戏,好不好?”
“先生,借一张登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
“小姐贵姓?”
“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的。..”
这样,一切都会很好地进行了。在上海。这样好的天气。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婢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走,手挽着手。和暖的太阳照在他们相并的肩上,让她觉得通身的轻快。
可是,为什么他在上海银行做事?婵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确不是那个管理保管库的行员。那行员是,还要年轻,面相还要和气,风度也比较的洒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想起那年轻的行员,婢阿姨就特别清晰地看见了他站在保管库门边凝看她的神情。那是一道好像要说出话来的眼光,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着热情的脸。他老是在门边看着,这使她有点烦乱,她曾经觉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费时间,所以匆匆地锁了抽屉就出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来开保管箱的时候,那个年老的行员并不这样仔细地看着她。
当她走出那狭窄的库门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回过头去看一眼。但这并不单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这里边还有点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视的作用。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的下颔曾经碰着了她的头发。非但如此,她还疑心她的肩膀也曾经碰着他的胸脯的。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呢?
婵阿姨的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的保管库了。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呢?为什么那样匆急地锁了抽屉呢?那样地手忙脚乱,不错,究竟有没有把钥匙锁上呀?她不禁伸手到里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钥匙在着。但她恍佛觉得这是开了抽屉就放进袋里去的,没有再用它来锁上过。没有,绝对的没有锁上,不然,为什么她记忆中没有这动作啊?没有把保管箱锁上?真的?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她立刻付了账,走出冠生园。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辆黄包车:
“江西路,上海银行。”
在管理保管库业务的行员办公的那柜台外,她招呼着:
“喂,我要开开保管箱。”
那年轻的行员,他正在抽着纸烟和别一个行员说话,回转头来问:
“几号?”
他立刻呈现了一种诧异的神气,好像说:又是你,上午来开了一次,下午又要开了,多忙?可是这诧异的神气并不在他脸上停留得很长久,行长陈光甫常常告诫他的职员:对待主顾要客气,办事不怕麻烦。所以,当婵阿姨取出她的钥匙来,告诉了他三百零五号之后,他就捡取了同号码的副钥匙,殷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库里去。
三百零五号保管箱,她审察了一下,好好地锁着。她沉吟着,既然好好地锁着,似乎不必再开吧?
“怎么,要开吗?”那行员拈弄着钥匙问。
“不用开了。我因为忘记了刚才有没有锁上,所以来看看。”她觉得有点歉仄地回答。
她被他看着。她期待着。她有点窘,但是欢喜。他会怎样呢?他亲切地说:
“放心罢,即使不锁,也不要紧的,太太。”
什么?太太?大太!他称她为太太!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装着苦笑。当然,他是不会发党的,他也许以为她是羞郝。她一扭身,走了。
在库门外,她看见一个艳服的女人。“啊,密司陈,开保管箱吗?钥匙拿了没有?”她听见他在背后问,更亲切地。她正走在这女人身旁。她看了那女人一眼。密司陈,密司!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银行大门。一阵冷。眼前阴沉沉的,天色又变坏了。
西北风。好像还要下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披上了围巾:“黄包车,北站!”在车上,她掏出表来看。两点十分,还赶得上三点钟的快车。在藏起那
只表的时候,她从衣袋里带出了冠生园的发票。她困难地,但是专心地核算着:菜,茶,白饭,堂彩,付两块钱,找出六角,还有几个铜元呢?(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黄心大师
“这是一个什么庙哪?”在榆林里歇力的旋人会问那些正在林子里捡枯枝的樵人或是打从路上走过的农民。其实呢,倘若那墙壁并不刷着老黄色的灰粉,这旅人也许还不会认出那是一个庙。然而认出了也还不是个庙:
“那不是个庙,是个庵。”
他会得到这样回答。
“什么庵哪?”歇力的人闲着,一定会追问下去。
“什么庵?”回答的人先复述着,“榆庵。”
从此可见就是住在附近的人也还没有知道那小庵的名字。这也无怪其然,据我所知,就是现在居住在那里修行的比丘尼,也没有一个能够把她们的隐居处在“榆庵”之外另外说得出其本名来的。
这个庵只有三间正屋。中间的那一间供着佛像,我忘记了那是观世音呢还是如来佛。两旁两间就作为现存的师徒五人的斋寮了。这三间正屋的建筑,虽则不能说是怎样低,况且外面还有一个不十分小的院子,但或许是那些细格窗棂的长窗终日不开的缘故,或许是终日缭绕着香烟的缘故,也甚至或许根本因为它是一个尼姑庵的缘故,总使人觉得那里非常之幽暗。这一进正屋后面另外还有三间用竹枝和芦篾盖起来的矮小的屋,即是作为厨房和厕所之类的用处的。
我应当说明我在上文曾经说过“现存的师徒五人”的话,这所谓“现存”也者,实在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民国十二三年间,我曾经在南昌留滞过游踪。某一个秋日,为了到别一个目的地去游览,因而得有机缘道经这不使人注意的小庵。我应当感谢我的游伴某女士,若不是有她在,我决不会被那圣洁的庵主延请进去随喜的。我们也像别的旅行人一样,在那榆林里歇息。但我们却比别个旅行人更侥地适巧看见有一个尼姑从林中小径上归来,停止在那小庵前叩门。那是一个尼庵吗?我们去看看。于是某女士邀我一同走上去。在那老尼的误会之下——罪过,她当然以为我们是夫妇了——我们受到殷勤的接待。
我们在那尼庵里耽得意外的长久,以至那天我们终于没有时间去游览原来的目的地。我的游伴是一位健谈的小姐,她一点也不厌烦地和那庵里的五位尼姑搭话。她们告诉她以各人的身世,她随时以很适当的同情或敬佩的感情去应对她们。但这种酬酢却不是我所能支持的,我于是走出了佛堂,到那空旷的院子里去,好像是在散步,也好像是在浏览每一株树和每一个残圮的础石,但实际上,我那游伴一定已觉得了,却分明是在表示催促她走的意思。
当她开始和那些尼姑们道别,而走出到院子里来的时候,我才初次注意到东墙脚边一只水缸旁的那口大钟。照理是应当早就看到了的,但正因为它和那水缸并列着的缘故,我起初以为它也是一只缸。喔!这是一口大钟吗?我无心地嚷着,就首先走了过去。
审视之下,它非但是一口大钟,并且还是一口古钟。这是我从它的斑剥的翠绿色上看出来的。它覆罩在地上,钟口已经被埋在泥土中,看来总有七
八寸或甚至一尺余深了吧。然而就那露出在地上的体积看来,这已经比旁边的那只水缸大了。我拾起一个石块,在钟肩上扣击着,它发出了东东的金声。这是不一定要内行人也辨认得出它是有异于一般的倒卧在古刹荒庵里的破烂铁钟的。
当那老师太跟随着我的游伴走近来时,我向她说。
“是一口古钟,是铜的!”她微笑着走到了钟边,抚摩着它。
是铜的?我再审视了一回,果然是精铜的。“不错,是铜的,但是为什么不挂起来用呢?”我一边发问,一边摩挲着钟上的剥落的花纹和隐约的字迹,想从这里边看出一点关于这钟的历史来。可是徒然,除了“比尼黄心愿”这一行五个字依稀可以辨识外,一点也得不到什么。但我觉得或者这五个字也已经足够了。因为依照这一行字的地位看来,仿佛正在一长列捐金造钟的人名表的殿后,“比”字底下一定是个“丘”字,“心”字下一定是个“发”字,“愿”字以下的钟身没入泥土里,我用一枝竹片拨开泥土来看,字迹亦已腐蚀了,但我想来必然是“谨造”,“铸造”或“募铸”等字样。难道这是一个法名叫作“黄心”的比丘尼造的钟吗?她是什么时代的人呢?钟有这样大,那么这个庵从前一定也是很大的了。我正在思量着的时候,那老师太说了:
“现在哪里有地方能挂这口钟呢?现在是连挂一个磬的地方都没有了。这口钟还是‘长毛’以前的。那时候我们这个庵是很大的,大路那边的池塘,从前是庵里的放生池,现在可是连池塘也小得成个虾蟆潭了。..”
我打断了那老师太的慨叹:
“那么,既是不中用,为什么不把它卖了呢?这许多铜,在雨里风里烂着,怪可惜的。”
“这个,原来你不知道,却是卖不得的!从前我们的祖师铸这口钟的时候,铸了八次,总是做不成,后来在第九次上,她老人家自己跳进了铜液的锅炉里,才得成功。所以这口钟上有她老人家的戒行,后世人毁它不了,也卖不得!”
“这倒是奇谈了。”我被她引起了兴味,“你说的那个祖师叫作什么名字呢?”
“那可不知道。”
“是不是叫作‘黄心’的?”
“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八次都没铸成这口钟呢?为什么要你们祖师肉身跳下去才能成就呢?”
“那就因为外道太强的缘故,不是我们祖师亲自去降伏,佛法就会毁了,一辈子也铸不成这口大钟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呢?”我的游伴插进来问。
“这是古老相传下来的。”
我们得到这样一个不得要领的回答之后,稍停一会儿就辞别了出来。不久,我就离开了南昌。一转眼便是十余年,当时所谓“现存”者,如今恐怕都已成为陈迹,不必说那师徒五人,就是那个庵和那口钟也或许都已不留踪迹于人间了。
然而我对于那钟的故事却始终未尝忘怀,尽管是一个无稽的传说,尽管
是那老师太自己编造出来哄人的,我既已听到了它,它就在我心中真实地存在着。何况这种事情,古籍中原有很多的记载:铸剑的良工,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剑便能斩铁如泥;冶镜的名师,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镜便能洞鉴魑魅。我虽然并不佞佛,但我相信当外道来侵的时候,一个道德高深的比丘尼不能不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护卫她的大法,这正是与儒家的杀身成仁一样的精神,而这事实也是在情理中的。
既然查出了她的名字之后,我就很想更知道一点她的身世:她何以要出家?她的焚修情形如何,尤其是她舍身铸钟的故事,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起先,这种史料却杳无影迹,没有方法能够搜觅得到。最近,恰如她的事迹命定着要为世人所周知似的,我无意中在一个清代著名的藏书家后裔家中发现了一些古籍,其中有无名氏著《比丘尼传》十二卷的明初抄本残帙,有明人小说《洪都雅致》二册,其中都幸而存着关于黄心大师的较详细的记载。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小书中,也常有片言只语提起她的。为了方便起见,我从各种史料中钩稽出她的事实,排比先后,再揣摹其情状,略略加一点自己的渲染,在这里叙述了她的故事,想必读者也乐于垂听的吧。
黄心大师俗姓马,闺名原叫瑙儿,这是因为她父母宠爱她,把她当做玛瑙一般的缘故;可是后来她长大了,性气不好,时时着恼,人家又叫她恼儿,因之后来堕入勾栏,也就用恼娘作为花名。这是后话,不必细表。我们现在且从她幼小时候讲起。瑙儿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二年(一一八五)生在南昌一个贫士家里。父亲马士才是个皓首穷经不博一第的读书人、娶妻单氏,虽则是小户人家出身,却是十分贤淑,随着她丈夫安贫守道,并无半句怨言。他们两夫妇在城内金仓巷里赁了两间小屋,一间作为卧室,一间作为书房。马士才就招了二十来个蒙童,在家坐馆,束所入,再加上他夫人的女红所得,勉强过得了。只是他们夫妻俩结以来,一向没有子息,直到马士才五十岁上,他夫人忽然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瑙儿了。因为是唯一的骨肉,而且又夫妇俩晚年所得,所以他们把瑙儿钟爱得真如掌上明珠一般。
据说瑙儿的诞生,是有一点异兆的。她母亲自从怀孕之后,性情脾气忽然大变,本来是和善慈祥的人,这时却变得卞急暴躁,一句话不称意,便会恼怒起来,小则不茶不饭,大则甚至砸碗倾盆,任凭她丈夫马士才怎生劝导譬谕,短时间总和缓不下来。及至她的怒气发作过了之后,却又往往自己惭愧,后悔不迭。她丈夫问她,她说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根本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发怒,但总之她当时确实好像有非发作一下不舒服似的感觉。这样到了十月满足的时候,一天晚上,正值同巷财主赵某家里宴客作乐,一阵阵的丝竹管弦和伎女歌唱的声音随风传来。在平常时候,那单氏对于这种音响不大去关心的,但这一夜,她却感到特别有兴致。她听着这迷人的音乐,不知不觉间有点神往,她仿佛自己也已置身在这歌舞场中了。
这时候,她觉得腹内的婴孩也似乎在响应着节拍动弹,当晚她就分娩了。瑙儿生出之后,单氏又恢复了她的贞静慈善的性气,并且也绝不对于音乐发生兴趣了,这情形,即使她自己也觉得颇为怪异的。瑙儿弥月的那天,单氏的母亲请了一个老尼来给瑙儿开解关煞,那老尼一看见这婴孩,便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姐是有来历的人,不消解得关煞,只是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里去走一遭。”单氏听了,也不理会,因为膝下无儿,便把这女孩子疼爱得如同儿子一般。
瑙儿在七八岁时,便渐渐地显出她的性癖来了。她虽然像她母亲一样地沉静寡言,但并不像她母亲一样的和善。有时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她母亲身旁,她母亲以为她正在看自己做女红,却不道她是在使气。每逢她正在着恼的时候,不论是她的母亲和父亲,谁都说她一句不得。愈说她,她的恼恨愈长久。至于她之所以着恼的理由,除了她自己或许知道以外,也没有人能够了解。但只是有一件,她虽然不时着恼,可是从来不哭,不骂,甚至竭力自己掩饰着不使旁人觉察,所以邻里人家起先全都不知道,即使她母亲说了,人家一时也不肯相信。
马士才晚上闲着没事,便在灯下教瑙儿识字读书。瑙几天资异常聪颖,真可说是过目不忘,不消五七年,已把四书五经熟读如流,有时马士才高兴起来,出个题目,命她出手作文,也常常有新颖的意思。因此马士才夫妇益发珍爱她。那马老头儿甚至改变了鄙薄仕进的念头,常常指着瑙儿慨然说道:“这孩子若是个男儿呀,一定不愁得没有前程的了。”他完全忘记了当时一些有前程的读书人倒反而全是草包。
瑙儿的女红是她母亲传授的,学问是她父亲传授的,但是她的音乐才能却不能不说是天生的了。马士才是最厌恶音乐的,非但一般的鼓吹弹唱,是靡靡之音,不可亲近;甚至琴瑟之乐,舒啸之欢,为古圣人所不禁者,他也以为在这宗社危殆的时候,上至士大夫,下至庶人,都不能有这种闲适的心情去赏玩的。那马士才的妻子单氏,虽则幼小时候曾经为了解闷之故,在女红之暇,常好掐弹,可是自从嫁了过来以后,却始终摒绝了这门消遣。这与其说她是被丈夫所禁止,毋宁说是被感化了。
至于瑙儿则迥不相同了。瑙儿从小就爱好音乐,家里虽则没有乐器,瑙儿即使敲打水缸的边缘或茶杯碗盏也会发出和谐清越的音调来。有时她会用竹管竹叶做一个哨子,低都低都地吹出塞上胡笳的声音。街头巷口如果有什
么人在唱流行小曲儿.她只要听得一遍,便都记熟了。父亲不在的时候,便会照样地唱出来,俨同素习的一般。后来,在十岁左右的时候,瑙儿常常跟着邻家的女孩子出去游玩,于是在庙会里,在市集上,或是在她的小朋友家里,学会了笙箫管笛的吹奏。但这是她瞒着父母做的,事实上,她的父母还没有知道呢。
像瑙儿这样的容貌才能,照理是一定有许多人家愿意来求配的。但只是为了二件,一件是如今街坊邻舍都晓得了瑙儿性子不好,动不的要不声不响地赌气,若是有人讨了她时,兀不是请了位“息夫人”去看脸嘴,又一件就是她母亲,娘家既没了人,夫家也没有靠傍,要女婿供养的。为了这两件事,瑙儿一时竟找不着个好丈夫。
后来瑙儿终于嫁给一个商人做后妻。关于她的丈夫,记载不一,小说上有的说是“遇人不淑,流而为伎。”不知倒底嫁给了谁,那人又怎样地“不淑”。有的书上说:“母死贫甚,鬻身为妾,主人得罪,恼娘并被籍没,发为官奴。”惟有《比丘尼传》上则曰:“嫁茶商李某为妻,李因事得罪,遂为南昌知府某所得,越一年,某亦陷于法,师遂辗转为妓。”这一段比较的可靠,但是这些事实的真相,原来却都是由于瑙儿一身。瑙儿在十六岁上,因为她母亲听信了一个花言巧语的媒婆的话,被嫁给了一个姓季的茶商,传上说是姓李者,想是抄写之误。那姓季的茶商年已三十五六,娶妻薛氏,已在五年前故世,久想续弦,只是因为他粗眉大眼,性情暴躁,又兼贪鄙成性,没有什么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后来恰巧被他买通了一个积恶的虔婆,到瑙儿母亲单氏那里一说再说,居然被他娶成了瑙儿。当日成亲之后,瑙儿的母亲一看是这样的一个女婿,不免暗暗叫屈,自悔作事鲁莽,耽误了女儿终身。可是瑙儿自己,却是出人意外,好像一点不以为意的样子,既不埋怨她娘一言半句,也不背地里暗自哭泣,只是照往常一样地不声不响。
季茶商娶了瑙儿之后,满心以为获得了一朵能行白牡丹,可以享尽温柔艳福,谁知瑙儿总是那样冷冰冰似理不理,似睬不睬的,笑面奉承她,她也没有喜色;辱骂而甚至于痛打她一顿,她也绝不啼哭一次。这却使他束手无策了。至于瑙儿在那季茶商家里,因为上无翁姑,中无伯叔妯娌,下无子侄,况且自己母亲又由那姓季的迎养过来,倒过着与未出嫁的时候一样的生活。丈夫每天到铺里去照顾买卖,她们母女两个也落得眼前清净,虽则如今不愁衣食,可是仍旧做些针黹,消遣光阴。她母亲几次三番想和她说一些心事,大约总不外乎向她表示自己在这场婚事上的歉疚,可是每逢看到瑙娘那种似觉得又似不觉得,似在原谅她又似在怨恨她的神秘的眼色,她就嗫嚅地把话噙住了。
在瑙儿出嫁之后二年,她母亲就死了。母亲死后不到五个月,她的丈夫因为犯了罪被逮捕到南昌府里去了。关于她丈夫犯罪的事情,记载也各各不同。大抵是伪造了当时通用的关子宝钞,所以情节似乎很重大,几乎有被判
死刑的可能。
但是据说当时瑙儿的态度却使多数人不能了解。无论如何,她总是那茶商的妻子,但她自从他丈夫的案发被逮一直到狱成定谳,绝不曾显露过一点悲戚的容色或言辞。就是在府吏押着她丈夫回来抄没家产的时候,她也只是不声不响地整理了两个箱子带了一个婢女径自出门去了。她丈夫起解的时候,她也曾备着些路菜到城外官亭上相送,可是她也并不如一般看热闹的人所意料的号陶大哭。那季茶商看见妻子这般相待,不觉摇摇头长叹一声,众人也都为之凄然,但是瑙儿却反而微笑着执着她丈夫的手轻轻地——真是很轻的,旁人很少有得听到的——说道:“不要愁,都是数。”
人家以为瑙儿本来不满意于她丈夫,所以这般冷淡,如今进得官府中去,锦衣美食,想必一定快活了,哪知事实竟又不然。瑙儿在南昌知府衙中,也无异于在那茶商家里,平素总还是那样不言不语地坐着。知府本来已经有了一妻五妾,瑙儿进衙内来之后,最先几天,她们都怕瑙儿夺了她们的宠,说话中间多少带着骨子,无奈瑙儿除了在礼数上必须的以外,不大和她们多答话,她们就都以为瑙儿不愿意伏侍知府,所以整天地着恼,大家就都叫她恼娘,不去排挤她了。
但是那知府却十分中意恼娘,说她沉静端庄,有大家风范,尽管恼娘待他冷淡,他却愈是欢喜每夜宿在恼娘房里,十几天不去存问一下别的妻妾。甚至批押文书也都在恼娘房里,整天地不出去。在这样情形之下,恼娘开始受人嫉妒了。她们开始疑心恼娘的冷静是一种战略,是表示给旁人看的,或许她对于那知府全然换了一副面貌,要不然,那欢喜阿谀狐媚的知府何以会忍受得了这样的漠视而反加以宠爱呢?她们时常唆使自己的婢女去窥觇恼娘的行动,尤其是她对于知府的行动,但是她们终于发现不出什么可以资为口舌的情形来。恼娘常是静坐着,蹙着眉头,看那知府签押文书,或是管自己拈拢着琵琶。
是的,来到那知府衙内以后,对于乐器的接近或许是恼娘唯一的愉快的事情。幼小时,是格于父亲的禁令,在季茶商家里,是绝对没有一件乐器,作为一个良善人家妻子的她,也不便去购办这种家伙,因此她虽然自幼有音乐的嗜好和才能,但无禁忌地玩弄乐器的机会,却是那南昌知府供给她的。
衙内多的是诸色乐器,恼娘逐件调弄,不上一个月,却像经过名师传授的一般,无一不会了。就中她最喜欢的是琵琶,几乎每天都要弹拢几次。但是她虽则善弹琵琶,却并不像一般伎妾似的为着博取主人或客官的欢娱。当她抱着琵琶奏弄的时候,她的神色比平时加倍的庄严。即使在弹奏一阕融和骀荡的乐调,当着她的面听着的人一定不会感到愉快而反以为她是发泄她的恼怒的。然而按诸实际,恼娘的心里确是没有比这时候更松快的了,但这是旁人绝对觉察不到的。
我们在上文曾经提起过,当那季茶商的家产第宅被藉没的时候,恼娘曾经带了一个侍女出走。这个侍女是恼娘的心腹,如今也带在衙内,可惜我们
无从记载她的名姓了。这侍女还有父母住在本城,她父亲曾经做过南昌府衙吏,不知做坏了什么差使,被现任知府责打了一百杖,还革了职,因此赋闲在家,趁人家红白事上帮忙,挣几个散钱过活,又因养育不起女儿,就把来卖在季茶商家中供使唤。恼娘进衙的时候,那侍女的父亲因为知府是自己的仇家,不愿他女儿跟进衙内服侍,但他女儿既然是姓季的人了,由不得他做主,况且恼娘又要她在身边,便任从他女儿去了。恼娘待她的使女很宽和,没事时便放她到家里去看望爹娘,因此她时常出去,回家时便把外间所听到的新鲜话儿来告诉恼娘。
恼娘得知了这个情实,也不说什么。茬苒三年,正是宋宁宗开禧二年,金兵大犯江淮,江西形势很紧,朝廷里派了制置使驻节南昌。据说这个官非常正直,铁面无私,因此一下车便有许多受了南昌知府椎剥的人民前去控诉,这时恼娘使女的父亲也夤缘在制置使衙署里补上了一名吏目。那吏目是恨极了知府的,便将他从女儿那里得知的南昌知府的贪墨情证供给了那些正在苦于没有证据的控诉者,于是煊赫不可一世的南昌知府便锒铛入狱了。也有人说恼娘在平日早就蓄意搜集了那南昌知府的不法行为,在这时机利用了她使女的父亲去告发的,这个说法固然未尝不近似,但若是恼娘所主动的,那么她一定会以代季茶商申冤的方式堂堂地站出来,而不致于后来终竟和那知府的别个小星一例被发为官伎了。
但事情也是很巧合,正当南昌知府被正了典刑,家产被藉没了,妻妾被押送到妓馆里去的时候,先前的季茶商却回来了。他的回来,是因为三年刺配期满之故呢,还是逃回来的,这却没有人知道了。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官事是冤屈的,况且陷害他的人也逃走了,南昌知府也死了,没有人再去盘诘他。那季茶商回到南昌,就去找着了恼娘。这一次的会合,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以为他们一定是破镜重圆的了。可是事实却完全出人意外,当那季茶商向恼娘吐露出预备把她赎回去的意思之后,恼娘却向他摇着头表示不愿意了。“我不再跟你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了。”这是恼娘对他说的唯一的话。
不愿意让丈夫取赎回去,而情愿做伎女的恼娘,不到三个月,就成为南昌有名的歌姬了。自从踏进了勾栏之后,恼娘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仍是那样的颦眉蹙额,可是每逢到了歌场舞席,她却精神抖擞了。她从来不拒绝人家的请求她歌唱,也从来不觉得舞倦了腰肢。歌舞仿佛是她的整个的生命,离开了它们,她就只剩得了寂寞,空虚和恼恨。因此,人家对于她就有了一种嘲讽,说她是生就了一个伎女的性格,但是没有人觉察到她在舞阑歌歇之际的严冷和憎恼的神情,比较未做伎女以前更甚。
因为这个关系,恼娘虽则盛名藉藉,但大多数的客人都只是征她侑酒侍宴,而很少有人企图她留髡送客的。狎伎的人所需要的是欢娱,谁愿意将黄金去买冷漠呢?但是爱冷漠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些人正如那南昌知府一样,
厌腻了倚翠偎红的生活,不再从打情骂俏的媚态中感到滋味,骤然受到了这样落寞的款待,反而刺激起了他的久已麻木的欲念,于是有了征服她的冷淡或被她的冷淡所征服的企图,而决心在恼娘那里歇宿了。
尽管她这样地鄙薄人家,但人家却尽是崇拜她。“若是早生几十年的话,怕不压倒了汴京李师师么!”人家时常这样夸奖她。于是恼娘在南昌过着这“舞迎南北客,歌送去来人”的生涯,转眼十年。恼娘每次临镜晨妆,常不禁叹息下泪,惆怅于自己的色衰年老。一日,奉召在某酒楼侍应,当她弹了一套琵琶之后,一个酒醉了的鲁莽的客人说道:“恼娘恼娘,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你也该觅一个商人了。”恼娘闻言之下,颜色骤变,掷下琵琶,返身便走,回到家里,便禁不住涕泪横集了。
“休也休也,天下没有一个好男子,我还在这里贪恋些甚么!”恼娘憎忿之余,便这样说着。次日,她便取出历年私蓄一千贯钱交给养娘,叫她挽人去官里求准了落籍,径自买了度牒,在城外妙住庵里披剃为尼,盖嘉定十二年四月八日也。其时琼紫清真人白玉蟾方访道入浙,留滞南昌,闻知其事,大为叹美,赠以诗曰:“如今无用绣香囊,已入空王选佛场;生铁脊梁三事衲,冷灰心绪一炉香;庭前竹长真如翠,槛外花开般若香;万事到头都是梦,天倾三峡洗高唐。”又赠以词曰:“豆蔻丁香,待则甚如今休也,争知道本来面目,风光洒洒。底事到头惊凤侣,不如脱鸳鸯社;好说与几个正迷人,休嗟讶。纱窗外,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把翠云剪却,缁衣披挂,柳翠已参弥勒了,赵州要勘台山话,想而今心似白芙蕖,无人画。”
因为恼娘的出家,是突如其来的事,所以有了种种传说。《比丘尼传》上说:“忽得定慧,遂绝罗绮,买牒为尼,皈归佛法。”这所谓“忽得定慧”的话,实在是一派玄谈,教人不能相信。《洪都雅致》上虽然有一个绝妙的解释,说是:“一日,有老尼容止甚丑陋,故犯恼娘之舆。婢从诃之不去,恼娘遂搴帷审视,若故相识者。尼见恼娘,蓦然喝曰,尔不忆如来座下失声一笑时耶?恼娘闻言,顿悟前生,方欲酬答,尼已不见。恼娘既归,遂屏谢游冶,即日出家。”这也实在只说明了一半,“顿悟前生”云云,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总之,当时的人,实在没有一个能发觉恼娘一生在恋爱上的苦闷与幻灭,于是不能了解她这惊人的行为之动机所在了。
不过恼娘在出家的时候,确曾有过一个奇迹。《雅致》所载,或许就是这个奇迹的误传,亦未可知。原来当恼娘自己剪下了发髻,表示出家的决心之后,她就探问有什么清净虔诚的庵堂可以潜修。当时就有许多曾为她的狎客的达官贵人,情愿以家庵供给她或是捐资为她建造梵宫。恼娘一概都谢绝了。她不愿意以一个伎女的身分获得她栖隐的处所。于是有人介绍她到城外
妙住庵去拜某师太为师,即在妙住庵里存身。那妙住庵屋宇虽不甚大,却也还清净宏敞,瓦屋纸窗,自然有一副庄严色相。某师太是个高年的比丘尼,人家一向钦佩她的德操。因此她的庵并不像是当时一般的尼庵那样以礼佛为名而以卖淫为实的处所。她座下有十来个弟子,都是曾在人海中历尽苦辛而舍身奉佛的妇人,所以都有古井水那样寂定的宗教信仰。某师太虽则已属八十余的高年,但她还没有选定首座弟子。她常常对她的弟子们说:“还有一个没有来呢。”
且说恼娘决定了要到妙住庵里出家之后,就先着人去庵里通知。那使者到得庵里,只见老师太正在每一个佛像前焚香燃烛,全体比丘尼都分两行排立着宣赞经文。那使者不敢造次,只候在殿外廊下。不意那老师太径自走到他面前,说道:“你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我已经预备了,叫她此刻就来。”那使者大为惊骇,匆匆回去禀报恼娘。
恼娘一到庵里,当下老师太就召她在佛前受戒。老师太喃喃地对她说了些不知什么话,最后才朗声赐她法名,上黄下心,回头又对弟子们吩咐,说黄心虽然后来,论辈份却是师兄,因为她早就等着她来做首座大弟子了。又吩咐弟子们,她去了之后,应当奉师兄黄心为当家师,继承她的衣钵。众弟子一一合十答应讫,正待鼓动法器,念诵经文之际,却见老师太敛衲正坐,竟自在座上圆寂了。
自从这样的奇迹传闻出去之后,妙住庵的香火遂一日盛似一日,住持黄心大师的道德,渐渐地为远近善男信女所夸耀,而忘却了她曾经做过伎女的史实。黄心大师足不出户,一意潜修。人家施舍来的油米钱帛,不可胜数。不到三年,妙住庵遂成为江东一大丛林。比丘尼之数,逾三百众矣。
据说黄心大师在庵里做住持的几年间,庵里曾经有过许多灵应,如小说上所载的什么“灵鼠听经”,“法泉自涌”等等,我们都不能有详细的事实可记,只得在这里存一个名目,作“姑妄听之”观而已。但是关于她舍身铸钟的最后的灵应,我们却幸而得到了事实的真相。
原来妙住庵自从建造了宏伟的殿宇之后,一切设备,俱皆不少,独少一口幽冥钟。于是黄心大师发愿要募铸一口四万八千斤的精铜大钟。并且,据她的意思,这四万八千斤的铜要是一个善士施舍的,省得东拼西凑地零星募化。可是那时铜价又贵,四万八千斤又不是一个小数,一时难得有这样的大施主。转瞬又是三年,那钟还是没有着落。众比丘尼都怪黄心大师太固执了,若是早早分头劝募,怕不早已铸成了。但黄心大师却任凭众人如何说法,再也不改变主意,她总是合十着说:“阿弥陀佛,不要焦心,早晚有人来也。”
不久,庵里来了一位进香求子的女客。侍女十余,左右簇拥,像是一个豪富人家的内眷。那女客拈香行礼已毕,知客尼照例将她延入雅室奉茶。闲话之间,谈起了庵里要募捐铸钟的事。“现在小庵别的都不缺少,只是尚差一口钟。若有大善士圆满这个功德,小庵以后也不敢再破费施主们的钱钞了。不知道太太可肯发个慈悲,做了这个圆满功德,将来必然会有佛菩萨保佑,添个贵子的。”知客尼这样说着,顺手就在果子里抓了两颗桂圆送在那女客面前。
知客尼答道:“若是平常的钟,小庵也早已铸了起来。只是当家的想铸一口四万八千斤的大幽冥钟,早晚敲动,可以超度得三千里方圆内一切众生的亡魂,往生西方。因此花费大了,况且当家的又要一个大施主独力施舍,因此一径没有铸得成。有过几个肯施舍的人,当家的又算出他是无缘的,谢掉了。”
“这样说来,”那女香客有乐于施舍的样子了,“即使我捐助了,也不知道有缘没缘?”
“阿弥陀佛,”那知客尼合十着说,“像太太这样的福相人,哪里会得没缘呢。”
“好的好的,无缘也结个缘,这口钟我来舍了罢,但愿佛菩萨照顾我..”。
“阿弥陀佛,太太行了这样大的善事,菩萨一定保佑太太多子多孙的。”那知客尼接着说出了她的心愿。
过了十来天,这署名“无名氏的”大善士居然送来了四万八千斤精铜的钞引,并且交代庵里,若等大钟浇铸之时,千万要去通知她,她要亲自前来拈香的。当下那使者留下了一个地址,也不详说这女善士的身份家世,径自去了。
于是妙住庵里即日搭厂开炉,熔铸四万八千斤的幽冥大钟。消息顷刻传遍了四方遐迩,每日有人前来参观。不消几个月,钟模做成,黄心大师亲自检定吉日吉时,着人按照地址去通报了那女善士,请她亲自来拈香启铸。这日,闻风而来的人真是拥挤不散。殿上香烟缭绕,饶钹钟磬之声不绝。那女善士果然亲自前来,时辰一到,跟随在法相庄严的黄心大师背后,拈香礼拜。一面冶厂里就开始把四万八千斤精铜的熔液浇入模型里去。正在梵音嘹亮的时候,忽闻砉然一声震响,那大钟的模型登时裂了一大条罅缝,铜液骨都骨都地从那罅缝里流出来,淌了满地,浇铸的工匠发一声喊,兀自退避不迭。这妙住庵的幽冥大钟的第一次冶铸工程就此全部都毁了。
“孽哉孽哉!阿弥陀佛!”黄心大师对于这个意外,只说了这样的话。
现在我们不必重复地叙述以后几次相同的事实。总之,这大钟的浇铸,从第二次到第八次,始终与第一次同样地发生了意外,没有成功。或者模型破裂,或者是临时发现了铜液内混和了秽物杂质,或者是浇灌不得法,先前浇下去的铜液不能与后浇的凝成一片,以致变成了两段或是两半。这种种意外,非但使黄心大师感觉到异常懊恼,就是满城的人士也都觉得很怪异。其中不免有嫉忌妙住庵的小人,便造作种种蜚语,不是说这是由于黄心大师缺乏道行,便是说庵里的尼姑不干净。
于是,这一天,是第九次浇铸的日子。黄心大师亲自仔细检点熔炉里沸滚的铜液和重制的模型,专等那捐助这四万八千斤铜的女善士来上香。谁知到了时辰,还不见来。看热闹的人心里不免猜疑,看来这一次又是不成功的了。好久以后,才见一个仆人首先奔入来,传话说太太有病,不能前来,如今由他家主人自来拈香,圆满功德。话犹未了,那主人已由数十俊仆簇拥着进来了。
黄心大师一看那人时,不觉一怔。那人看见了黄心大师,也立刻起来。原来此人非别,正是昔年的季茶商。著者在这里,应当说明,那季茶商自从刑满回乡,被恼娘拒绝之后,觉得没有脸面再住在南昌。因此变姓埋名,流浪到临安府去做些小买卖。谁知他财星照命,二十年间,到反成了一个大财主。他便在杭州娶了妻子,衣锦荣归。从前在南昌时本来并没多少亲戚朋友,经过一番事变,朋友更稀远了,况且如今又隔了一二十年,因此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
黄心大师一看那人时,不觉一怔。那人看见了黄心大师,也立刻起来。原来此人非别,正是昔年的季茶商。著者在这里,应当说明,那季茶商自从刑满回乡,被恼娘拒绝之后,觉得没有脸面再住在南昌。因此变姓埋名,流浪到临安府去做些小买卖。谁知他财星照命,二十年间,到反成了一个大财主。他便在杭州娶了妻子,衣锦荣归。从前在南昌时本来并没多少亲戚朋友,经过一番事变,朋友更稀远了,况且如今又隔了一二十年,因此竟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的。
在众人的惊叫、议论和赞叹纷乱声中,妙住庵的著名大幽冥钟终于铸成了。《比丘尼传》所谓“师舍身入炉,魔孽遂败,始得成冶”者,其真相即如此。不过在当时,实在只有那季茶商一人心下明白,他既匆匆地趁众人纷乱间溜走了,事后亦不说出来,无怪一般人要这样神异地附会其事了。
1937年 3月 11日(原载 1937年 6月《文学杂志》1卷 2期)
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
挥泪来凭曲曲栏,夕阳无语寺钟残。一江烟水茫茫去,两岸芦花瑟瑟寒;浩荡秋情几回复,苍皇人事有波澜;迩来无奈尘劳感,九月衣裳欲办难。
一位比我年长十岁的研究旧诗的朋友看了,批了一句“神似江西”,于是我欢喜到了不得,做诗人的野心,实萌于此。以后又从宋诗而转读唐诗了。这一转变的机缘是很有趣味的。那时我在中学四年级,要读《纳氏文法》第四册。我家里本来藏着黄布面的《纳氏文法》第四册有二十余本之多,那是我父亲在“光复”的时候从“学堂”里“揩油”来的,一向没有用处,这时市面上所有的《纳氏文法》多已经变了蓝色纸面的了。同学们看见我有黄布面的,就追问起我那本书的来历。于是我就做了一笔生意,把其余的几本黄布面《纳氏文法》都卖给了同学。但是我觉得似乎不好意思以”揩油”来的东西卖钱,于是我想出一个法子来,请他们各人到扫叶山房去买一部诗集来交换。这次交换得来的诗集却都是唐诗,《李义山集》,《温飞卿集》,《杜甫集》,《李长吉集》,一时聚集在我书斋里,这不得不使以前费了工夫圈点的宋诗让位了。在这些唐人诗中,尤其是那部两色套印的,桃色虎皮纸封面,黄绫包角的《李长吉集》使我爱不忍释。它不仅使我改变了诗格,甚至还引起了我对于书籍装帧的兴趣。我酷爱精装书本的癖性实在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摹仿了许多李长吉的险句怪句。“安乐宫舞场诗”就可以作为我那时的代表作。
高甍接栋破天起,日暮张灯白江水。叩弦裂管一时繁,绮箔憧憧娇美。吹兰嚼蕊浮空脂,粉谷遮光荡眸子。叉腰垂手回轻鸾,乱落金钗铒。搓烟点雾月华紫,不辞踏碎拖珠履。百丈游丝春树,抱月飘云为郎死。掌中偷相思字,星眼斜飞做淫媚。纵雨腾花意不支,颊上红霞扑人醉。筝铜浅涩箜篌,明烛千枝落残穗。楚罗之帏喷冷香,阿郎枕断吴娥。锦衾不羡汉仙人,贴脸缝唇合情泪。不知门外玉嘶,长教朱轮点苔翠。
可是这时期并不长久,胡适的《尝试集》在我学期大考的时候出版了。我以一个暑假期反复地研究它。结果是对于胡适之的新诗表示反对了。因为我觉得他的新诗好像是顶坏的旧诗,我以为那不如索性做黄公度式的旧诗好了。但是我从他的“诗的解放”这主张里,觉得诗好像应该有一种新的形式崛兴起来,可是我不知道该是哪一种形式。
这个疑问是郭沫若的《女神》来给我解答的。《女神》出版的时候,我方在病榻上。在广告登出的第一天,我就写信到泰东书局去函购。焦灼地等了一个多礼拜才寄到。我倚着枕读《女神》第一遍讫。那时的印象是以为这些作品精神上是诗,而形式上绝不是诗。但是,渐渐地,在第三遍读《女神》的时候,我才承认新诗的发展是应当从《女神》出发的。那时候,我曾用了各个不同的笔名寄诗到邵力子先生编的《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去发表。虽然是浅薄到了不得的东西,但在我个人是很值得纪念的。
这时候,革新了的《小说月报》中所载的许多俄国小说的翻译,引起了我的对于小说的兴趣,并且还很深地影响了我。我于是也写小说了。许多短篇被寄出去了,过了十天,十五天,二十天,除了《觉悟》上给刊载了一二篇之外,大半都退回来了。还有一小半呢,它们的运命是不可知了。我不自觉自己的幼稚,我只要发表。此路不通,则另谋彼路,于是我投稿《礼拜六》,《星期》这些杂志了。所以,到现在有许多人骂我曾经是“鸳鸯蝴蝶派”中人,以为这是我的不名誉处,其实,除了一小部分杂文之外,我那时的短篇小说倒纯然是一些写实主义的作品。
那时候,我也几次想发展一点文学生活。看了别人的文学结社,东一个西一个地萌动起来不免有点跃跃欲试。可是终于因为朋友少,没有钱自己印自己的作品,更没有日报副刊或大杂志收容我们,不成大事。
但这时候,有两个投稿记录是值得我追忆的。当我住在哈同路民厚里的时候,我打听到了创造社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诸先生也都住在同一里内。我就将我所写的两篇小说封了亲自去投入他们的信箱中。这两篇之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残花”,我还记得。过了几天《创造周报》上刊出郭沫若先生给我的一个启事,问我的通信处。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去告诉他我就住在与他们同一里内。
并且还问他我的小说是否可用,因为我很担心他问了我的通信处是预备退稿的。三日后,接到他的信,要我去一谈。可是我忐忑着没有敢就去,延迟了一个多星期。等到在一个晚上去时,他已到日本去了。只见到了成仿吾先生,他说郭先生把我的小说稿也带着走了。这样,再过了七八个星期,《创造周报》停刊了。我的小说稿又遭到了不幸的运命。还有一个投稿记录是成功的。那是《现代评论》居然给我刊出了两首诗。“照灯照地”,“古翁仲之对话”。其时我刚从牛津大学出版部买到了英译本的《海涅诗选》,它对于我的诗格也起了作用,这两首诗便是当时的代表作了。
在短短的努力于诗的时期中,我也曾起了一点转移。海涅式的诗引起了我的兴趣并不长久,所以我只摹仿了十余首就转移到别的西洋诗方面去了。我吟诵西洋诗的第二阶段是司宾塞的《催妆诗》及《小艳诗》,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曾译了《催妆诗》的全部,又曾用 Spencerian Stanza的脚法做过一首较长的诗,题名“古水”,可是这一阵热中也不过一年多些。
差不多在同时,我和戴望舒,杜衡合办了一个题名《璎珞》的旬刊。我就在这仅仅出了四期的小刊物上发表了《上元灯》(原名《春灯》),及《周夫人》两个短篇,望舒发表了《魏尔仑》(Verlaine)诗的译文及自作诗,杜衡发表了从德文译出的海涅诗。但那时候,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小刊物。
自从在自办的刊物上发表了上述的两个短篇以后,写小说的心在我胸中蠢动起来了。但是我实在找不出可供我写的材料。这其间,在《东方杂志》上读了夏丐尊先生所译的日本田山花袋的中篇《棉被》,于是我摹仿了一下,写了一篇《绢子》,寄给《小说月报》发表了。这是纯粹的摹仿,几乎可以说一点也没有创作工夫,实在是可耻的事情,虽则它曾经和其他二篇同样不成话的东西编在一个集子里出版,那是为了要钱用的缘故,我不愿意再提起它们。
当了两年中学教师,望舒与刘呐鸥在上海创办第一线书店了。而我这时正在耽读爱仑颇的小说和诗。他们办了一个半月刊,题名《无轨列车》,要我也做些文章,于是我在第一期上写了几段《委巷寓言》,在第四期上写了一篇完全摹仿爱仑颇的小说《妮》。
在这时期以前,我所曾写的作品大部分都是习作,都是摹仿品。直到第一线书店改名水沫书店,我才继承着写《上元灯》及《周夫人》时的一种感怀往昔的情绪写成了八个短篇,这就是在水沫书店出版的包含了《上元灯》及《周夫人》这两篇的小说集《上元灯》。这是我正式的第一个短篇集。
因了许多《上元灯》的读者,相识的或不相识的,给予我许多过分的奖饰,使我对于短篇小说的创作上,一点不敢存苟且和取巧的心。我想写一点更好的作品出来,我想在创作上独自去走一条新的路径。《鸠摩罗什》之作,实在曾费了我半年以上的预备,易稿七次才得完成。这时我们办《新文艺》月刊,我就很自负地把我的新作排在第一篇印行了。
但是《鸠摩罗什》以后却难于为继了。在编辑第二期《新文艺》月刊的时候,我想写一篇《达摩》,又想写一篇《释迦牟尼》,思想尽往这一方面去找,结果是一句也不敢落笔。
而这时候,普罗文学运动的巨潮震撼了中国文坛,大多数的作家,大概都是为了不甘落伍的缘故,都“转变”了。《新文艺》月刊也转变了。于是我也——我不好说是不是,转变了。我写了《阿秀》,《花》这两个短篇。但是,在这两个短篇之后,我没有写过一篇所谓普罗小说。这并不是我不同情于普罗文学运动,而实在是我自觉到自己没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甚至,有一个时候我曾想,我的生活,我的笔,恐怕连写实的小说都不容易做出来,倘若全中国的文艺读者只要求着一种文艺,那是我惟有搁笔不写,否则,我只能写我的。
于是,继承了《鸠摩罗什》而写成的《石秀》与继承了《梅雨之夕》而写的《在巴黎大戏院》《魔道》在同一卷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后两篇的发表,因了适夷先生在《文艺新闻》上发表的夸张的批评,直到今天,使我还顶着一个新感觉主义者的头衔。我想,这是不十分确实的。我虽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 Freudism的心理小说而已。
《石秀》以后,应用旧材料而为新作品的,还有《将军的头》及《孔雀胆》(后改名《柯褴公主》)。这两篇以后,我的创作兴趣是一面承袭了《魔道》,而写各种几乎是变态的,怪异的心理小说,一面却又追溯到初版《上元灯》里的那篇《妻之生辰)而完成了许多以简短的篇幅,写接触于私人生活的琐事,及女子心理的分析的短篇,前者的结集是本年在新中国书局出版的我的第三短篇集《梅雨之夕》,后者的结集是即将在良友公司出版的《善女人行品》。
在去年春间,因一二八战事而蛰居在乡下时,我看了些英美近代诗的选集和评论集。这一时期的研读使我荒落了好久的诗的兴趣重新升华起来。同时,又因为看了友人戴望舒做诗正做得起劲,于是也高兴写起诗来。可是数量甚少,《现代》杂志中发表的几首,就是我一年来大部分的成绩了。对于诗,我觉得胡适之先生的功绩是在打破了旧诗的形式,郭沫若先生的功绩是在建设了新诗的精神,徐志摩的功绩是创造了新诗的形式与律,李金发先生与徐志摩同时,但他以精练的诗人气质,屏除了郭沫若先生的豪放,着眼于文字的自然的节奏,而创造了中国的象征主义的自由诗。戴望舒在新月诗风疲敝之际,李金发诗材枯涩之余、从法国初期象征诗人那里得来了很大的影响,写出了他的新鲜的自由诗,在他个人是相当的成功,在中国诗坛是造成了一种新的风格。直到如今,有意无意地摹仿他的青年诗人,差不多在每一个载着诗的刊物上都可以看到。我呢,自然承认我们现代的新诗在形式上应该跟着这条路去求发展,而在精神上,却想竭力避免他那种感伤的色彩。但这也是不容易的,因为我己写成的几十首诗,终于都还免不了这种感伤。我企图着,我想对于新诗有较好的进步,正如对于小说一样。
二十二年五月(选自《灯下集》,1937年 1月,开明书店)
施蛰存小传
施蛰存,中国现代著名作家。1905年.. 12月.. 3日生。原名施德普,笔名有施青萍、安华等。浙江杭州人。幼时随父母去苏州,后迁居上海松江。
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并向《觉悟》、《礼拜六》等刊物投稿。曾与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等组织过文学团体——兰社。1922年入杭州之江大学。1923年入上海大学。1926年秋转入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与同学戴望舒、刘呐鸥等创办《璎珞》杂志。在此发表了成名作《春灯》(后改名《上元灯》)。1929年后在水沫书店编辑《无轨列车》、《新文艺》。 1932年至.. 1935年主编著名的《现代》杂志,这期间,短篇小说集《上元灯》出版。作品多以怀旧感情表达少男少女的恋情和小市民的生活。抒情气息较重,艺术上颇具特色。《上元灯》通过元宵节前扎灯、赏灯的活动,真切地表现出少男少女的恋情,呈现一种扑朔迷离的诗境。《周夫人》则通过一个十二岁男孩的眼睛和感觉,表现出年轻寡妇内心的痛苦与追求。
1936年出版的《小珍集》,表现了作者由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的回归。它的回归不是简单的复归,而是一种发展,它扬弃了现代主义中自认不适宜的部分,而保留了心理分析小说的某些长处。作品比较广阔地反映了社会生活中的现实问题,具有积极的倾向。
抗战以后,赴云南、厦门等地在大学任教。1947年回沪,在暨南大学、光华大学执教。这期间除写些散文外,主要从事翻译,译作甚丰。解放后一直在华东师大任教,致力于古典文学、文物考古和外国文学的译介。他集作家、学者、教授于一身,“米寿”之年仍笔耕不辍。1993年荣获“上海文学艺术奖”的“杰出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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