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研读
一 作家自述
我因为自来喜欢庄子,又因为接近了泰戈尔,对于泛神论的思想感受着莫大的牵引。……我那时不知从几时起又和美国的惠特曼的《草叶集》,德国的华格纳的歌剧接近了,两人也都是有点泛神论的色彩的,而尤其是惠特曼的那种把一切的旧套摆脱干净了的诗风和五西时代的狂飙突进的精神十分合拍,我是彻底地为他那雄浑的豪放的宏朗的调子所动荡了。在他的影响之下,应着白华的鞭策,我便做出了《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晨安》、《凤凰涅槃》、《天狗》、《心灯》、《炉中煤》、《巨炮之教训》等那些男性的粗暴的诗来。
摘自《我的作诗的经过》,《沫若文集》第11卷,第14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我们立在海边上,听着一阵轰轰烈烈的怒涛卷地吼来的时候,我们便禁不住要血跳腕鸣,我们的精神便要生出一种勇于进取的气象。我从前作过一首《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的诗:……没有看见过海的人或者是没有看见过大海的人,读了我这首诗的,或者会嫌它过于狂暴。但是与我有同样经验的人,立在那样的海边上的时候,恐怕都要和我这样的狂叫吧。这是海涛的节奏鼓舞了我,不能不这样叫的。
摘自《论节奏》,《沫若文集》第10卷第228、2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凤凰涅槃》那首长诗是在一天之中分成两个时期写出来的。上半天在学校的课堂里听讲的时候,突然有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了那诗的前半。在晚上行将就寝的时候,诗的后半的意趣又袭来了,伏在枕上用着铅笔只是火速的写,全身都有点作寒作冷,连牙关都在打战。就那样把那首奇怪的诗也写了出来 。那诗是在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诗语的定型反复,是受着华格纳歌剧的影响,是在企图着诗歌的音乐化,但由精神病理学的立场上看来,那明白地是表现着一种神经性的发作。那种发作大约也就是所谓“灵感”(inspiration)吧?
摘自《我的作诗的经过》,《沫若文集》第11卷,第14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象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我的那篇《凤凰涅槃》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
摘自《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7卷,第6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关于《天狗》一诗,……那是在五四运动发生之后写的,应该和《凤凰涅槃》、《女神之再生》等联系起来看,对于旧社会表示反抗,对于新社会表示憧憬,但是,是怎样的新社会却没有明确的认识,而在本质上带有极浓厚个人主义的色彩。诗形式是受了惠特曼的影响,和济慈是完全不同的。我不大喜欢济慈,也不喜欢拜伦,而却喜欢雪莱。
摘自《关于〈天狗〉及其他》,《文艺报》,1979年第5期。
二 重要评价观点
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甚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的肖子。
摘自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创造周报》第4号,1923年6月3日。
郭君的诗,我们看的时候,不是觉得很紧张的吗?单色的想象便是构成这种紧张之特质的一个重要分子。还有与这单调的结构这一方面的例子,在诗行上有《天狗》、《晨安》、《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在诗章(Poetic Stanza)上有《凤凰涅磐》、《匪徒颂》一类的几篇,这是构成郭君诗中紧张之特质的第二个分子。第三个构成分子也是很重要的,便是郭君对于一切“大”的崇拜。
摘自朱湘:《郭君沫若的诗》,《中书集》,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10月初版。
《女神》实在有很多的好处,约略的说来,第一就是灵感的丰富,……第二是诗里面所蕴藏的一种伟大的力,简括的说,就是力的表现,二十世纪的力的表现,……第三就是情绪的健全,诗人而不带病态,在过去的中国诗坛上是很少有的,但是沫若除了少数的几首外,情绪都是很狂暴的,很健全的。……第四是狂暴的表现,《女神》里不但表现了勇猛的、反抗的,狂暴的精神,同时还有和这种精神对称的狂暴的技巧。……像这样精神的集子,到现在还找不到第二部。
摘自钱杏邨:《诗人郭沫若》,选自《郭沫若评传》,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
诗人的思想感情恍如暴雨狂风,鸣雷闪电,他不可能也不愿意局限在一个格式里,他需要多种多样的发展,创造了多采多姿的样式。他把诗剧、叙事、抒情揉得水乳交融,表现新颖的独特风格。他那自由创造的精神,实践了他那“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的理论。……
由于诗人热情奔放,任它天马行空,一气呵成,有时却不免流于粗率,雄浑有余,意境不远,一泻无遗,显得单调。
摘自楼栖:《论郭沫若的诗》,《文学研究》1957年第2期。
《女神之再生》、《凤凰涅磐》、《地球、我的母亲!》是我们经常朗诵的篇什。想象丰富,音调激荡,读起来很有旋律感。虽然郭老称自己的诗为惠特曼式或者歌德式,许多人以为倒不如叫做屈原式,……
以《凤凰涅磐》为例,诸如昂头问天,低头问地,刻画群鸟,诅咒宇宙,都有《离骚》和《天问》的影子,表现了同楚辞一脉相承的精神的联系。
摘自唐弢:《诗人,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诗刊》1978年8月号。
郭沫若的新诗里楚国骚豪的气氛确是很重,大概因为诗体解放而有诗情解放,因为诗情解放而古代诗人的诗之生命乃在今代诗人的体制里复活,原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这一首《凤歌》,可算是新诗的《天问》,自从楚国的骚豪屈原以来很少有诗人这样问过。郭沫若在新诗坛上出现,楚国骚豪的空气在新诗里鼓动起来了。
摘自冯文炳:《沫若诗集》,《谈新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三 作品简析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此诗发表于1920年.这是郭沫若的代表诗作品之一。它以丰富瑰丽的想象,雄浑刚健的气魄,热情昂扬的时代精神征服了读者的心。20世纪是个动的世纪,反抗的世纪,因此对于力的歌颂,对于力的毁坏和创造的歌颂,成为时代的主旋律。《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紧紧应和着时代的心跳,唱出了力的赞歌。
诗人想象着他是立在地球边上放声歌唱,眼前出现了一幅壮丽的景象:天空中白云卷着怒涛,北冰洋灿烂绚丽,霞光万道;太平洋波涛滚滚,其奔腾汹涌的气势似乎要将地球推倒,这正是诗人所歌颂的伟力的象征。这里的“白云”、“北冰洋”、“太平洋”等都是一些雄奇阔大的意象,而且还是动态的意象,由此烘托出一种豪放粗犷、积极浪漫的抒情氛围。在具象的图景展示之后,诗人以抑制不住的激情高呼:“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这些热情洋溢的抒情长句,奔放不羁的情感的宣泄,颇有诗人惠特曼风格的痕迹。诗人对于抽象的力的赞美,又与歌德哲学思想的影响密不可分。歌德认为,宇宙的本体即是永恒生动着的“力”。郭沫若许多诗中,都渗透着这“力”本体的观念,而《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则更直接更热烈地对这种宇宙间的宏伟力量加以赞颂。此诗写于1919年9月,社会正处于一个大破坏大变动的历史时期,诗人歌颂的“力”也正是“五四”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的体现。
《凤凰涅槃》
此诗写作于1920年.这是郭沫若诗集《女神》中的优秀代表作品,奠定了诗人在“五四”诗坛的重要地位。它是一首气势雄伟、色彩绚丽、想象瑰丽、激情澎湃的抒情长诗。全诗以象征手法写成,诗人借传说中凤凰集香木而焚,在死灰中复生的悲壮境界,来隐喻中国的再生。这是一首庄严的时代颂歌,充满了二十世纪动的反抗的精神,正如朱自清指出的,在五四时期,郭沫若的新诗中“有两样新东西,都是我们的传统里所没有的”,一样是“泛神论”,一样是“二十世纪动的和反抗的精神”,(《〈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而这两样东西,在《凤凰涅槃》中体现最为突出。
全诗由《序曲》、《凤歌》、《凰歌》、《凤凰同歌》、《群鸟歌》、《凤凰更生歌》等六大部分组成。《序曲》描写了凤凰集香木燃火、群鸟飞来观葬的神话仪式,序曲奠定了全诗悲壮、凄怆的气氛,诗人想象的翅膀也开始腾飞。
紧接着的《凤歌》和《凰歌》,以凤与凰对唱的形式,发出了诅咒天地的悲愤之音。凤唱出了一支“天问”式的悲歌,诅咒着旧世界的黑暗与罪恶:“冷淡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而凰也低昂起舞,悲鸣着漫长历史中民族无穷的苦难:“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尽的污浊,浇不熄的情欲,荡不去的羞辱”。在凤与凰的歌曲中,回响着对于宇宙时空追问的声音,凤与凰双双扣响了生命与存在,有限与无限,永恒与瞬间等思想的音符。《凤凰同歌》是凤与凰临死前的同声歌唱,他们欢呼着死亡的到来,期待着熊熊烈火的燃烧,全诗的悲剧气氛达到了高潮。《群鸟歌》描写一群凡鸟,自天外飞来观看烈火燃烧的凤凰。那些岩鹰、孔雀、家鸽、鹦鹉、白鹤之流的滑稽表演,那些平庸生命的可笑行径,更增加了凤凰之死的悲壮感与孤独感。
在长诗最后的《凤凰更生歌》里,烈火中燃烧的凤凰得到了永生,他们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超越了生死大限,到达了佛家“涅槃”的境界。更生后的凤凰格外美丽,他们高唱着生命的赞歌:“我们新鲜,我们净朗,/我们华美,我们芬芳。/一切的一,芬芳。/一的一切,芬芳”诗人的泛神论思想,借着火中凤凰的新生之歌,热烈地彰显出来了。凤凰生命的咏唱充满光明与和谐、高贵与欢乐,全诗在极度的悲壮中迎来了极度欢乐的尾声。
诗人曾说这首诗的内在情绪旋律是受了华格纳歌剧的启发,实际上,读完全诗,我们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结尾的“欢乐颂”,“凤凰涅槃”那样极度痛苦后的极度欢乐,也正是一曲意蕴丰富、令人荡气回肠的“欢乐颂”。
《天狗》
此诗写作于1920年.《天狗》是郭沫若的代表作品,也是最能代表《女神》中那种“浮躁凌厉”诗风的作品。“五四”时期,个人的郁结,民族的郁结,如同火山一样爆发了。狂飙突进,冲决一切封建藩篱,高扬个性主义旗帜,这一鲜明的“五四”时代精神在《天狗》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和典型。诗人借民间传说中天狗吠日的故事,展开了新奇大胆的想象。他将自己比作一条“天狗”,有气吞山河,势及宇宙之能量,“将日来吞了”、“月来吞了”、“一切的星球来吞了”、“全宇宙来吞了”, 一个有着强烈的叛逆精神和狂放个性追求的“天狗”形象凸现于诗中。
在艺术表现上,此诗有两点非常引人注意。一是抒情主人公“我”的运用。旧诗中很少使用人称代词,五四时期的白话诗人才将“我”——这一个性化色彩强烈的代词频繁地引入诗中,一方面达到了自我诗情的自由宣泄,另一方面也张扬了追求自由独立、个性解放的时代主题。《天狗》全诗29句,每句都以“我”开头,句子结构不是“我是什么”,就是“我怎么样”,“我”始终是诗中的主词。这样以“我”贯穿每一诗行的表达方式,不仅迥异于中国旧诗,而且在新诗的创作中,也是令人惊叹的。通过“我”的反复强调,“我”的不断重复,“我”那如“天狗”一样摧毁一切、破坏一切、重建一切的时代伟力,便在诗中赫然流露。
另一特点是动词的运用。《天狗》29句中,除了8句“我是……”的句式结构之外,其余全都是以动词为主干的诗行。这种高频率的动词运用,突破了传统诗歌静态的语言习惯,而呈现出一种新的动态的美学风范。全诗以“吞”开始,以“爆”字收尾的一连串动词,如“飞跑”、“狂叫”、“燃烧”、“剥”、“食”、“吸”、“噬”等,都是一些非常具有力度和强度的行为动词,它们频繁地出现于诗句中,造成语势上的紧张感、逼迫感以及激烈感,从而形成强大的审美扩张力和巨大的心灵震撼力。这两方面的特点使得《天狗》成为一首热情的个性之歌,自由之歌,创造之歌,从而为“五四”一代青年所热烈推崇。
《太阳礼赞》
此诗写作于1921年.郭沫若经常以雄奇瑰丽、浩大磅礴的意象来表现他热情奔放、豪放不羁的诗情。如“太阳” 意象就出现在他的许多诗中,根据统计,《女神》中大约半数以上的诗写到太阳。《太阳礼赞》即是以太阳为主要抒情意象的一首诗。
诗人没有直接表达对于太阳的赞美之情,而是先描绘了太阳即将从海面升起的壮观景象。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天空中霞光万道,在天空与大海之间,一轮新生的太阳,即将升起。诗人可谓“着色的妙手”,以浓墨重彩之笔,将太阳出现的情境渲染得金光灿灿,色彩斑斓,由此也烘托出诗人等候太阳、迎接太阳的欣喜和激动之情。随着太阳出现的一刹那,诗人的心跳加快,血液沸腾,“两眸中有无限道的金丝向着太阳飞放”,简直不知道是太阳照耀着诗人,还是诗人的热情照耀着太阳,这里的诗人似乎已被太阳同化了,他与太阳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一种同化关系,“我”即“太阳”,“太阳”即“我”,郭沫若的泛神论思想在太阳的光照下,又一次蓬勃跳动着。
诗人不是单纯地歌颂太阳的美好与光明,而是不断地表明自己跟随它的热情与希望,“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你请永远照在我的前面,不使退转!”“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液!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些金色的浮沤!”诗人对于太阳的礼赞,不仅仅是对于自然雄伟力量的赞颂,更是对于太阳所象征的时代变革力量的赞颂。诗人是时代的“肖子”, 他以自己的全部热力追随着时代的光明与希望,甚至将自己的生命和艺术也融入到时代的洪流之中。浪漫的气质,火热的激情,时代的精神,构成了这首诗的艺术魅力所在。
四 重要研究论著目录:
1 闻一多 :《〈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的地方色彩》,《创造周报》》第4、5号(1923年)
2 朱湘:《郭君沫若的诗》,《中书集》,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初版。
3 陈永志:《郭沫若的泛神论思想》,《文学评论丛刊》1979年第2期。
4 蓝棣之:《论郭沫若新诗创作方法的演变》,《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
5《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郭沫若专集(1)》,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6 李怡:《郭沫若:中国诗文化的自由形态与自觉形态》,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7龙泉明:《郭沫若:新诗的第一次整合》,《中国新诗流变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汪云霞 )
五、名师导评
《女神》是郭沫若的第一本诗集,1921年8月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全书除《序诗》外,共3辑。第1辑收《女神之再生》、《湘累》、《棠棣之花》等3篇诗剧;第2辑收凤凰涅槃之什、泛神论者之什、太阳礼赞之什各10首;第3辑收爱神之什10首、春蚕之什8首和归国吟5首。全书包括《序诗》共有诗歌54首、诗剧3篇。这些诗写于1916~1921年,而绝大多数则创作于五四高潮时期,即1919~1920年。
《女神》一问世,便以其情感的大解放、诗体的大解放,宣告诗坛上"胡适的时代"的结束,真正的现代自由体新诗时代的到来。与中国传统诗歌和早期白话新诗相比,它最突出的成就是创造了一个体现五四时代精神的现代"自我"形象。
这个现代自我形象,借助于泛神论,将"人-自我"第一次提高到本体和神的地位。泛神论是16、17世纪流行于西欧的一种哲学思想,代表人物是意大利的布鲁诺和荷兰的斯宾诺莎。泛神论认为,"本体即神,神即自然",否认神为自然界的创造主。郭沫若从中国现实出发对泛神论作了自己的解释,他说:"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相比于西欧的泛神论,他特别强调了"我"的重要性,将"我"与神相等同。这样,泛神论在他那里便近似于"泛我论"。这是郭沫若五四时期的人学观。这种被改造过的泛神论思想,无疑是《女神》现代自我形象最直接的精神资源。《地球,我的母亲》,将地球当母亲,草木当同胞,宇宙中一切均为地球的化身,这确实是"本体即神,神即自然"思想的艺术体现。对地球的赞美,其实是对自我的肯定,"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我要强健我的灵魂",也就是自觉铸造现代自我,以应对新的时代。《在梅花树下醉歌》如此歌咏:"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本体!",全宇宙成为我的自我表现,我与万物合一,你、我、古人、名胜浑然不分,"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毁破!",我即是神。《湘累》中,他借屈原之口作夫子自道:"我的诗便是我的生命!""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创造,自由地表现我自己。我创造尊严的山岳,宏伟的海洋,我创造日月星辰,我驰骋风云雷雨,我萃之虽仅限于我一身,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类似的作品很多,如《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天狗》等,在破除偶像的同时,将"自我"神化,"自我"既内在于一切,又超越一切,由此完成了对无视"自我"存在价值和意义的中国封建社会的猛烈批判。
这个现代自我形象具有超凡的毁坏与创造力。在《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中,他情不自已地咏道:"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破旧立新是其志向与个性。《凤凰涅槃》中,凤凰"集香木自焚"体现了彻底破坏旧世界的精神,"复从死灰中更生"则是创造意志的写照,新生后的图景是诗人对"五四"后中国的创造性想象。《女神之再生》中,他借女神们高唱:"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表现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与创造意志。《匪徒颂》对一切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宗教革命等"匪徒们"高呼万岁,实际上是对历史上具有进步意义的破坏与创造力的赞美。他崇拜力,"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立在地球边上放号》),表现出与中国传统静穆、"思无邪"、温柔敦厚人格理想截然不同的现代性格。
这个现代自我形象对五四后新生的中国,无限眷恋、热爱。《凤凰涅槃》中的"凤凰更生歌"是祖国的新生之歌,新生的凤凰是《女神》中的现代自我的化身,他不仅想象、描绘了新鲜、净朗、华美、芬芳、和谐、自由的新中国,而且为之欢唱、赞美,爱国之情由沉郁而激越。《晨安》中,他深情地向年轻的祖国、新生的同胞、扬子江、黄河、万里长城等问候"晨安"。《炉中煤》则是他的爱国恋歌,在《创造十年》中,郭沫若如此写道:"'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眷恋祖国的情绪'的《炉中煤》便是我对于她的恋歌。"他将祖国比作"年青的女郎",自己为"炉中煤",为了心爱的"人儿",他"燃到了这般模样!"由此可见,这个现代自我形象,自觉地将自我与祖国联系在一起,具有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精神。
他不仅爱祖国,而且胸襟开阔,具有广博的人类情怀、宇宙意识。《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中,他"要把地球推倒";《地球,我的母亲》中,他"想宇宙中一切现象都是你的化身",以宇宙为背景审视地球与自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气度。《晨安》中,他不仅向祖国道一声"晨安",而且深情地问候俄罗斯、泰戈尔、恒河、印度洋、大西洋等,表现出胸怀世界的现代精神。《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天狗》所表现出的超凡力量,更是与这种宇宙意识密切相关。
他想象丰富,天马行空,气势如虹,是"自由"、"强力"的化身,表现出与传统士大夫和早期白话新诗中抒情主人公截然不同的现代品格,他是五四时代精神的体现者,是现代新人的典型。
郭沫若广泛接受了泰戈尔、雪莱、海涅、歌德、惠特曼以及波特莱尔、魏尔伦等外国诗人的影响,特别是惠特曼那豪放的诗歌对他影响极大,通过创造性借鉴,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风。总体看来,《女神》以浪漫主义为主调,象征是其精义。《女神》对现实的揭露、批判是以对未来理想社会的乐观想象与坚定信仰为基础和前提的,理想主义是其浪漫主义的精髓。那火山般的激情、华丽繁复的语言、急遽的旋律、大胆的夸张,烘托、渲染了诗歌的浪漫激情。尤其是那奇异的想象,使诗人火山爆发式的情感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得以释放,如他以宇宙为背景,想象自己站在地球边上放号(《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以神话为依托,将自己比作涅 的凤凰,表现出令人神往的更生景象(《凤凰涅槃》);把自己想象成气吞宇宙万象的天狗,以神化自我本质(《天狗》);神思飞扬地描画缥缈的"天上的市街",翱翔于神奇的太空;等等。借助这种奔放不羁、纵横驰骋的想象力,《女神》表现了五四时期那种冲破一切丑恶事物、推倒一切腐朽势力的力量,在浪漫的天空创造了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的现代自我形象。郭沫若喜欢象征主义诗人波特莱尔和魏尔伦的作品,受其影响,他自觉地将象征纳入浪漫主义的总体框架中,强化诗的精神底蕴。《女神》那些充满激情与想象的诗篇,几乎都有象征意义,或象征某种精神,或象征某种情感,或象征某种愿望。《凤凰涅槃》就是以凤凰的更生象征诗人自己和祖国的新生。《女神之再生》中共工颛顼之争,象征当时中国的南北战争,女神之再生象征诗人的再生。《天狗》、《炉中煤》、《晨安》、《匪徒颂》等均具有象征意蕴,象征拓展了《女神》的表现空间,构成其浪漫主义的精义。
《女神》的形式多种多样,有自由体、半格律体、诗剧体等等,其中自由体是诗人最得心应手的。这种自由体格式不拘,诗节不限,字数不定,音节自然,一切服从感情的倾泻,真正做到了"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女神》在新诗史上的一个重要贡献就是创造了这种自由体。
最能代表《女神》风格的是惠特曼式的豪放诗歌,它们"雄而不丽";但《女神》中也有《死的诱惑》、《Venus》、《霁月》、《日暮的婚筵》那种泰戈尔式的"丽而不雄"的清新、婉约之作,它们表现了诗人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
(龙泉明 方长安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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