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1908-1994)原名吴组襄,安徽泾县人,主要作品有小说集《西柳集》、《饭余集》,长篇小说《鸭嘴崂》。吴组缃的小说创作,受到茅盾《子夜》的启示,成为三十年代初期社会剖析派的重要作家之一。《樊家铺》写于1934年,收入《西柳集》,是吴组缃的代表作。
樊家铺
吴组缃
一
八月里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寂寞的桂花香气绕着那个一排茅铺的村子幽淡地飘散着。
这座村子名叫樊家铺,是从西南乡各村镇到县城,或经过县城到外埠去的一条要道。茅铺约有三四十家,坐西朝东,连成长长的一排,面当着乱石砌成的大路。那些低矮的土墙,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隙。有的用一支杉木抵着地。勉强支撑着;有的已掉下大块的泥土;有的甚至露出腐朽的屋梁和顶棚,看去已不象还有人在居住了。
各家茅铺的门前,笼罩着大路,都有用稿草和杉木搭盖的过亭。过亭上面盖着的稿草,和茅铺项上的一般样:在明丽的阳光里呈现着一片灰黑的颜色。稿草上面络成斜方格子的草索,完全松散断乱;连杉木的梁柱也多半歪歪倒倒不成个样子了。过亭的里面,杂乱地摊着些稿草堆:有的想是从屋顶掉落下来的;有的则是外乡逃荒来的乞丐打田畈里搬来作床褥用的。几张积着厚灰土的薄板台凳,都已残废不堪,零零落落地倒卧在乱草堆里。
这时有个女人从一家茅铺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茎狗尾草,插在牙缝里挑弄着;一边把背靠到一棵杉木柱的旁边,向路上眺望。这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蓬松着黑发,样子显得很憔悴,太阳穴上一边粘着一片正方形的黑色头痛膏药。两条又浓又粗的修整的眉毛下覆着一双生涩的眼睛。眼睛想是有了风火病,勉强瞅睁着,露出络有淡红经络的白珠。身上穿着一件齐膝的竹布褂,上面已经有了几块补钉,但是洗得很干净。
她用手掌罩住前额,皱着眼皮眺望了许久。望了一会路的南段,又掉过身肢望北段。两头的大路弯弯曲曲直通到山坡下,并看不见一个过路的人。
整个的樊家铺是沉浸在死寂里,除了隔邻茅铺里断断续续发出沉重的打草鞋的木棒声和一两声婴儿的啼哭。
寂寞的桂花香气随着微风吹送到她的鼻官中,她抬头从顶棚的破隙里望望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满枝碎的花朵闪着黄金的微光。她又望望这连成长排的破败的茅铺,望望这摊乱着稿草的过亭,她扔去了那茎插在嘴里的狗尾草,悠长地吐了一口气。
“都死完了么!”她喃喃地低声自语着。
她渐渐想到数年以前这里的热闹景象。
在从前,各家过亭里原都整齐地排列着长条的木板台凳,茅铺门口也都各有一张板桌跨在门槛上。上面摆着播有黄篾筷子的竹筒,几只叠着放好茶叶的粗茶碗,几盒“仙岛牌”“小刀牌”的香烟,和几盆子红椒炒黄豆,炸溪鱼,炒韭一类小菜。各家灶沿上都有两三把炊壶冒着腾腾的热气,跳动着盖子,象个倒了嗓子的花旦似地哼唱着。那些过往的客人,有挑担的,有抬轿子的,有推小车的,有赶牲口的;有的是店铺的老板伙计或朝奉。他们或从外埠把大批盐,糖,煤油,洋货,布匹之类货物运到西南各村镇去,或把各村里镇的稻,棉,丝,茧之类土产运向外埠去。他们一批又一批地打这里过,从早到晚络绎不绝。自己和邻舍的“板奶奶”或“板姑娘”都穿着新浆洗的竹布褂裤,胸前系着花布围裙,鼻上渍着微微的汗,热红着两腮,提着水壶或拿着饭碗象春天的蝴蝶似的忙乱着,从过亭飞到灶沿前,从这一桌飞到那一桌;一边脸上含着轻盈的微笑,和客人答着话。
那些过往的客人刚刚承受了自己和别家女店主一番殷勤招待,跺跺脚腿上的尘土,擤擤鼻子,脸上含着辛苦安详的笑,重新上道时,就又听到漫田漫野的歌声传入耳里来。那正是自己丈夫和邻舍男子们在田里工作时随口唱的“花鼓腔”。每到秋收过后或新年正月里,田里没事了,他们照例在茅铺后面的晒蹈坦上搭起一座简单的戏台,你家拿出锣,我家搬出鼓,几件简单的行头,配上娘的老婆的衣服首饰脂粉等东西,连夜把“七仙女下凡”“蔡妙凤辞店”“送香茶”“祝英台”之类烂熟的故事精彩地扮演出来。自己家里人,亲戚,邻近各村的男女老幼以及住宿的过客们都来聚精会神的作看众。有趣的时候哈哈大笑,悲惨的时候牵起衣角擦眼泪;到“会腔”的时候就前台,后台,甚至台上,台下一个声音一个调子接应合唱起来。……
“线子!”
大路的北头有个矮矮的人影蹒跚地走近亲。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老婆婆。一手拄着一根树枝作拐杖,另一手用树枝驮着一个大衣包在背上。女人听到声音猛然从凝思中惊醒过来,掉头向路北望去,看见是自己的娘。
“娘么!”线子嫂懒懒地说,“又回家去做什么?”
那老婆婆走到过亭里,自已动手从草堆里扶起一条板凳,把包袱放到地上,一边坐下,一边把头上扎着的“包头1”解下来,对着那张胖而皱的脸子扇拂着,微微喘着说:
“回家做什么?回家去养老?娘也快要饿死了!”
“饿不到你头上来。”
“你这没有天良的X,你当娘怎么了?东家怕土匪,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了。土匪写信给县衙里,十天之内要五万块,五万块。——啊呀,八月的天还这么热!天也不是个天了!”说着把包头放到板凳上。
这是一块叠着的黑绸。由做儿子的花钱送到地藏王庵里盖上一个“法印”,拿回来给娘系在发额之间,直到进棺材。据说有这个东西的,到了阴间可以减刑赎罪。乡中有儿孙的老太太无论贵贱大多有之。上,两手牵起衣角扇动着:“你这里还是没生意吗?小狗子呢?打了多少稻?”
“人都死光了!鬼都不上门。”
“小狗子呢?打了多少稻?够得粗钱开销吗?”
“打了多少稻?莫阿召个话。我们饿死了也不同你老娘贷—个。”
“你这没有无良的x,你当娘怎么了?你当娘是个有钱的?你当娘腰里留着多少钱?”
“有钱没钱我不管。”
女儿的说话听在娘耳里,犹如生吞了几块冷石头,娘望望她那张冷硬的脸子,觉得自己的苦楚都无从说出来;擤擤鼻子,叹了口气说:
“不倒碗茶给我喝喝吗?”
“等一会吧,还要烧。”说着懒懒地走到里面去。
北路又走来一个人。瘦长的身肢,穿着一件宽大的灰布长领衣;小小的脚,套在圆头鞋里,如同一对小鲫鱼。一走步,打一个踉跄;手里一根龙头拐杖抨击着石路。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圆光光的头在太阳光下两边晃动着。老婆婆认得她是两亩山地藏王庵的尼姑莲师父,站起来,招呼说:
“莲师父。从城里来吗?”
“城里来。--好桂花香!”站住了,左手捻着香珠子说。
“听到消息吗?土匪写信给县衙里,十天之内要五万元,五万元。有钱的人家都搬走了。——路也真难走。莲师父身肢倒结实。歇歇吧。”
“你还是在西门赞治第赵老爷家伺候么?回来看姑娘?”
“就是的呀。莲师父你请坐。”说着让莲师父同在那条狼狈的板凳上坐下来:“我在赞治第头尾帮了九年工。现在赵老爷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了。上海去了,昨天走的。东家也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东家。太太要带我到上海去。我怎么个去法。我家里大大小小一大窝?我把骨头送到外乡去?给赵老爷拖上一个大累赘?我想想,我不去。东门元康祥三老板说雇我。我今天去问,又说不雇人了。土匪土匪的,家家手头都是难的了。”
“你是个有福气的,也该回家养养老了。”
“莲师父,说那里话!我养老?有那个命根?我养儿子孙子的老!一个女儿不同我红眉毛绿眼睛的。”
“几个大汉?我倒忘记了。”
“三个没有用的货,八个小的,这几年稻子不值钱,丝茧没人受,老大到城里当了团丁了,还是赵老爷的面子,天大天大的面子。老二老三在城里做杂货店,一个一个做了“茴香”了!这一家饿瘪臭虫,不就在我一个老棺材身上叮血吃?一个女儿还同我红眉毛绿眼睛的!”
“线姑娘脾气扭一点,”那尼姑说着把声音放小了:“上次在这里碰着你,我看她那颜色,也真不象个见娘的颜色。看不得,唔,看不得。你是奶头上送来的呀,唔,不嵌肉也难怪。”
“早先不是这样的。”喉咙也跟着低了:“就是去年小狗子--我女婿,交不得东家田租钱,东家招呼区公所派了两个弟兄来讨,要拿人。线子到城里去求我,说近来茶棚饭店没生意,手里没一文钱,要我填一填。我看她说话多容易!我又不是在城里当知县,我到那里弄钱填?这几年丝茧没销场,那家不是看风转舵不养了?他两口子却屎垫了心,还要养。说人家不养我偏来养。痴心想发个大财,一养就养了个十大盘。自己一点桑叶不够吃,挨到三眠快见老,没叶了。又是叫我拿钱出来买叶子。你饭店没生意,又没叶,又没钱,你养什么蚕,莲师父?”
“年轻人做事都冒冒失失的。”
“那我管不上。你自己吃屙的屎,你自己吃。我不管。--不是我不管呀,我拿什么管?我一家十多个身分,十多张嘴,不吃不用了?就是我一个老棺材是该死的?”
“唔,唔,可是呀。”那尼姑锁起扁皱的嘴巴,连连占着光头说,“到底自己身边的要紧呀。”
“她屎垫了心,说我有钱上人家的‘会’,就没钱借给她。要死嘞,我上人家的会?我上了多少会?大不了老前年张嫂子丈夫死了,出不得。太太的面子叫我上了她一脚五十的会。一年摇两次:三月一次,九月一次。今年四年了,我还只是付,摇不到手。看看只好得末会了。那几年,大家手头还过得,我才上的呀。我要卖,我要顶。求爹爹,拜奶奶,那个顶你的?人家正求你顶他的,上他的呢。两年了,都是借钱付。就是春天在你庵里借了五块钱去付会,她看见了,要我转借给她买桑叶。我付了四年的一个老会,我不要了?我把付出了的都白丢了?她就和我结了仇,当我是个有钱的。当我百万豪富,当我藏着金银元宝不肯拿出来帮衬她。我辛辛苦苦做到头发白,我做了强盗?抢了人家?我肉里出钱?现在好了!东家走了;走了!大家一样了,那要饿死了!给她眼见了!”老婆婆说着,老花眼里漾满了泪珠;颤抖着手从掩襟里伸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一块手帕来擦眼皮。
“嫁出门外的女,泼出门外的水。一口长气仅了,也罢了。人呢?”
“在里面烧茶。看我走了十来里路,汗一把,水一把的,茶也不赏碗给我喝;还要讨,还要我自己讨。”
“人心大变了。菩萨托了梦,听到说过吗?上个月的事。菩萨手里捏着钢鞭,一脸怒气。从来没见过那怒气。我看见手里有钢鞭,我晓得不好了。民国推翻那年也是捏着钢鞭的。阿弥陀佛。慈悲慈悲吧。”那尼姑显出一脸严肃骇怕的样子,把嘴巴锁得满沿是皱折,连连捻着香珠子,吐着气。
“呃,菩萨说了什么?”
“菩萨把钢鞭望西北方一指,半天不开口。我跪着,头都不敢抬。怎么敢抬?半天,半天,说话了。声音象打铜锣。--平时不是这样的。说大劫要到了:白头发去一半,黑头发一齐算。就只两句话。半天,半天,不开口。我求着说,超度超度吧。”深深换了口气。
老婆婆盯着眼睛望着那光头,也挺一挺腰,吐了口气。
“菩萨还说什么呢?”
“果然呀,菩萨托梦的第三天,五龙山的土匪动作了。你刚才说土匪要五万,问我可晓得?--可晓得呢!赵老爷不是我关照,他肯搬了走?这都是人难,算不得数。人心大变了,菩萨也不能容的。十月初四起,天要黑七天。”
“菩萨说的?”
“我说是那个呢,莲师父说话呀。”线子嫂皱着眼睛从茅铺里探出头来,毫无表情地说。
“莲师父谈菩萨托梦,劫难要到。线子,你来听听吧。”
“有钱的怕却难。我们不怕。天掉下来,还有比我们长,比我们高的。你们打打主意吧。”说着重新进去了。
“听听这个话。”
“唔,唔。”莲师父连连摇着头,哼着鼻子说。
“还是没茶吗?线子,线子。”老婆婆高声喊。
线子嫂提着一把瓦壶和两只大碗走出来,望地上一顿,把眼睛揉了两揉说;
“那里真的就渴死了?灌吧,灌灌足。”
老婆婆吐了一口长气,弓着背在地上取了碗,先倒了一碗给那尼姑,而后才自己倒了喝。喝了一碗,又喝第二碗
“莲师父,我这样的人,活一年,是一年;活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都淡了念头了。人家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呀,我现在是现在是——”
“怎么样?”线子嫂远远向南路上招着手,高声喊,“还是不肯饶么?”
来的那个人赤着上身,肩上披一块蓝布披巾;黑布裤子直卷到腿弯上。身肢虽粗壮,脸子尖尖地,却很有点清秀。一看样子就象个花鼓戏里的旦角。
“是小狗子吗?”老婆婆把茶脚泼了,拿着空碗说:“去做什么来了?”
小狗子不作声,一步一步走近了。那脸上,流满汗珠,板得象木头雕就的一样。
“小狗子,”老婆婆说,“娘现在好了!赵老爷走了。一家人都到上海去了。现在我们都要饿死了,都要饿死了!土匪要五万块,写信给县衙里。”
小狗子还是不作声,用披肩抹着脸上的汗;又从额上除下“汗吸子”,拿在手掌里挤捏着;汗水滴在自己赤脚上,把脚跺了两跺,地上冒起了一层尘土来;转过身,走进屋里去了。
“还是不肯饶?找到稻贩子没有?”线嫂子钉在后面问。
“稻贩子!稻贩子!都要吃人了!”小狗子在屋里嚷。
“一块六,还只肯一块六?和城里砻坊里的价钱一样?”
“想发财!一块六!做乱梦么!”
那尼姑瞪着眼睛,瞪了老半天,拄着拐杖站起来,说:
“太阳快偏西了。还有三里山路。人心大变,阿弥陀佛,慈悲慈悲。”
“就走了么?”老婆婆问。
那尼姑刚开步,就打了个踉跄。用拐杖拄定了,回过头说:
“你坐一会吧。我比你走得慢。”
说着,蹒蹒跚跚走出过亭了。
老婆婆望着黑洞洞的屋里,发了一会呆;半晌,弓着背,在地上包袱里摸了一会,掏出几支红蜡烛和一块肥皂来,慢慢走向屋里去。
屋里低矮而且昏暗,只从东边一个瓮口窗上透进一线淡光。刚进来,眼前缭满绿色的花晕,简直瞧不出人是在那里;渐渐有点看得出了。小狗子捧着头,坐在板房的门槛上。线子靠在灶沿旁边,用葫芦瓢舀着水。一瓢一瓢倒在木盆里。
“线子,线子。赵老爷家还愿的神烛,我要了几支;要烊了,放个阴凉地处吧。”说着走到一支水缸边,把蜡烛给放在缸拐里,“这是一块日光皂,风干的,也是太太给的。”
“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有的。--到底怎么的,小狗子?今年田租钱还是不够付,小狗子?”
没回答。
“还是不够付,线子?”
“六亩八分田,打了二十五担稻。前几天问砻坊,只肯照一块六算价。今天找稻贩子,说一块六也不行了。只抵还砻坊的‘放青’就快三十块。东家的租钱只好拿去还了。东家漆黑铁硬,半文钱不肯饶。稻子打一粒,要一粒去。三个朝奉看守着打,都扣在砻坊里。”
“是那一家?”
“问那些做什么呀!——是阜丰泰,又是你赵老爷的店?这些烂了心肝的都一个个是阎王!春上时候,稻子秤出来给我们,两块五两块大算价;现在我们抵帐只肯一块六--一块六还不肯!杀人不见血!”说着,把木盆端进板房里:“洗澡吧。”
“这个四种不得了,小狗子。快休兵,要赶快。”
“他娘的!老子要杀人!老子从阜丰泰开刀!”小狗子嚷着站起来,走过板房里去洗澡。
“是真的呢!这个田种不得了。你们村上这一溜可还有几家是种田的?”
“不种田,做什么?吃什么?”线子娘冷笑着说,“风凉活!我们可不比你老人家呀。我——”
“不种田,做土匪!听陈扁担说,隔壁老四,老三,推车的小三花,大毛子都上了五龙山了。老子也来干;你不杀人,人就杀你。颠倒这么的!”板房里面的声音。
“小心点嘴巴吧!”线子娘看看娘。
老婆婆僵着站了一会儿,重新吐了一口气。一边向外面走着说:
“我走了。现在好了!大家都要饿死了。”
天上乌洞洞地,四面的山峦都被雨雾封锁着。朦朦细雨牛毛似的漫天没地流飞。一阵凉风吹过来,茅铺前后的那些树木瑟瑟乱响。桂花树上凝积着的水点随着憔悴的残花,从过亭上盖着的稿草的破罅处洒落下来。
过亭下的乱草堆里一簇一簇地坐卧着褴褛不堪的乞丐。那是从外地来的逃荒者。妇人们有的赤露着胸口,跌坐在稻草上,一边整理着脚边一大堆的污秽的破布条,一边任小孩爬在地上钻到自己胸口吮着乳;有的手里捧着一只缺口的瓦钵,里面盛着从田畈里扫检来的农人们遗落的稻粒,一把一把地抓了望嘴里塞,皱着眼皮,舔咂着。男子们有的坐在地上,在一块缸瓦的破片上面攒着粘泥;有的在用模子铸着粗劣的小泥人,一只一只晾在墙上;有的手里拿着一支竹竿,竹竿头上扎着草把,把粗纸制作的红红绿绿的人物鸟兽插到上面去。小孩子有的拉长了肮脏的丑脸子高声号哭;有的在潮湿的泥地上乱爬;有的随手在地上检拾着从上面洒落下来的桂花,一颗一颗地塞到嘴里去,满嘴上都沾着污泥。
茅铺里有个妇人把一个乞丐推出来。那乞丐的背上用草索捆着一个小孩,手里捧着一个破瓦钵,里面也是盛着混有泥土的稻粒。
“你要抢么!”那妇人说着,把茅铺的板门掩上了。
那女丐捧着钵子苦笑了一会,把嘴一撇,打着满口外乡话说:
“奶奶的!--草又烧不着,借炉子使一使也不行吗?”说着,低头在钵里舐了几粒稻子在舌上,慢慢嚼动起来。
远远一阵不成腔调的军号声破空而来:
“低低低打——打——打得打!”
许久以后,从南路的山坡下转出一支队伍来。队伍渐走渐近,零乱的脚步声震得四野里一片响动。
那队伍总共不过四五十个人。都穿着不称身的灰布制服,绑腿胡乱缠在下腿上,袜子穿草鞋,泥泞直齐脚踝。每个人都用一种不自然的别扭姿势驮着一杆枪在肩上。有的驮的是来福枪,有的是猎人用的“土枪”及长到一丈多的“过山龙”。一个四十岁上下,留着仁丹胡子的长官,戴着白手套,架着眼镜,整齐的中山装上斜挂着一排子弹,手里打着一把雨伞,挺着胸口跨在马背上。腰下的指挥刀碰击着铁镫和皮鞋,铿锵作响,俨然一位大将,威武非凡。
队伍的前面,一个旗手领头。那旗杆又粗又高;旗手歪着嘴巴,露出半边牙齿,把旗杆的下端抵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挺一挺地走着,显得十分吃力。旗子白布黑字,已被朦朦细雨淋透;偶然有风吹来,很勉强地把叠折处微微吹开:是“XX县人民自卫团第三分队”几个八分字。
“立——定。稍息!”走近了过亭,那长官放出尖溜溜的嗓子威武地喊。
茅铺里走出几个憔悴的妇人,站到门口张看。过亭里那一群乞丐,也都各自停止手里的工作,对队伍瞪着害怕的眼睛。
那长官走到过亭里,收下雨伞,下了马,脸向着乞丐群,立定了,右手把着腰下的指挥刀,板着威严的脸子;半晌、举起手做着手势,打着不成熟的普通话,说了:
“你们,听好了:你们,自己都有家乡。你们,都有。现在,我们,地方上,很是紧急。——很不,平静。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你们,要在,三天之内,离开本地。三天,三天。懂了没有?三天之内,离开,本地。别处的也招呼了。一律,离开。都一样。外乡人,我们,不许,停留。”
回头转向那几个看热闹的妇人,改了本地话问道:
“家里有男汉么?”
“不在家。”妇人们答道。
“店里住了客人么?”
“没有,那有客人嘞?这两年——”
“好,听清楚;以后如有形迹可疑的旅客,你们要随时报告我们局里。地方上不平静,我们已经有个准备。大家安心做活,不要惊慌。”
大家都鸦雀无声。
过亭外面,冒着雨“稍息”在那里的队伍里走出一个矮个子团丁,他手里拿着的那支“过山龙”几乎比他自己身肢高过两倍。他踌躇着走到一家茅铺门口,苦笑着那张扁脸,向一个妇人低声喊道:
“线子!”
线子嫂看见喊着自己的这人一副狼狈滑稽的样子,起初惊了一下;接着,认得是她大哥,撇着嘴,笑了:
“归队!”那长官尖声叱嚷。
二
“低低低低低”那军号也照例吹奏起来。
那矮子抗起“过山龙”,颠起脚尖象一只鹿似地窜了出去。
队伍集好后,那威武的长官再发一声号令,打起雨伞,跨上马背;自己压在后面,踉踉跄跄地向北路去了。
“奶奶的!”乞丐的堆里喧哗起来,有的这么喊。
“你们不打算搬走吗?”茅铺门口的妇人问。
“搬他奶奶的!”
线子嫂却不曾有兴致和那些乞丐们打谈。她听了她大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象听到一个霹雳,冒出一身热汗,满肚子起了疑团,掩上板了,回到屋里。
刚走到里面板房的门槛上,她突然象疯了似地三脚两步重新跑出茅铺,跑出过亭,喘着气向北路上喊:
“大哥!大哥!”
“低低低打——打——打得打!”
那别扭的军号声已在远处,队伍跄跄踉踉地快走近山坡了。
线子嫂瞠着眼睛望着队伍的影子,呆了许久,憔悴的脸上渐渐泛出灰白颜色。她觉得她的心肝在腔子里象个小老鼠似的乱跳乱窜,她觉得她脚下踹着棉花。
她把那双干涩的眼睛揉了两揉,想镇静自己。半晌,回身走到铺里,掩上门,坐到板房的门槛上;曲着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住贴有膏药的太阳穴。
她的头脑象受了突来的一击,非常昏乱。
渐渐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一天黄昏时候,一个满头长发的粗大汉子走进来,手里捏着一把芦杆,亮着熊熊的火光。火光里显出一张狞恶的醉脸。
“哎呀,不是老扁担吗?”自己惊了一下,问。
“小狗子呢?”
“上城去了,就回来。”
“怎么还没吃饭?”
“作与化他在城里吃了再来。”
“你晓得吗?我同他约好了,有事。”
“他没说起。什么事?”
“回头告诉你。”
不久丈夫就推门进来。两个人把炊壶底上凝结着的烟煤各抓了几把,涂满一脸。
“你们打算手么呀?”自己牙齿也抖颤起来。
“你莫管。”
“小狗子,你可做不得那事呀!你……”
“也要试试看;”丈夫镇静地答。
“那不行,我不许去。”扯住他的裤带。
丈夫把自己一推,两个人拉开铺门飞跑地走了。
这一晚自己不曾睡觉。
到三更时候,才听到时的叩门声。开了门。丈夫回来了:黑色的脸上露着一张紫红的嘴唇,唇上挂满牙齿血,浑身瑟瑟地抖着,踉跄地走到里面板房里。
“当是个大财喜呢,他娘的!”两片红嘴唇不住地震抖,喘着粗气,说着,抖着手在腰上的“通海带”里摸着;摸了一会,掏出八块大洋,两张钞票,另外一只金镯,望饭桌上一丢。
“要死嘞!是那一家?”
“西山山。好利害的眼睛呀,一见面就认得我了,就喊,就抓我。”
“认得了,啊?”睁大眼睛嚷。
“低声点!--老陈兜胸给她一拳。翻在阶台上。老陈还不放心,拿了一只铜香炉没头没脑给她一砸。”
“要死!”自已禁不住叫一声。
“低声点。我说,这可是你自己讨死的啦!--自己讨死么!”
线子嫂坐在门槛上,迷迷胡胡,把这些情翻来覆去地想着。但是越想心里越象火烧。她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她渐渐把头低到膝盖上,用手捧着。坐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外面有个人推了门进来:
“有人在家么?”
线子嫂猛的从昏乱的思绪里惊醒,抬起头,从门槛上站了起来。
“谁呀?”
“是我,板奶奶。”
那人走近了,撕开嘴在笑,露出两个金牙;穿一身华丝葛旧夹祆,脚上的胶交雨鞋发亮,例提着雨伞;瘦瘦的长方脸,平顶的头。线子嫂认得他是县衙里的“班副”,顿时心肝跳到喉咙里。
“七爷什么事?”线子嫂努力镇定了自己,闲闲地问。
“没事。——到分界渡有点小事。路难走。进来喝碗茶。”
“多久没下乡了。”
“并不久。上次提一个佃户旧案,过这里,天晚了,我没进来喝茶。”
“真丢丑,茶还要现烧。没生意,七爷。”
“不忙;你慢慢烧。”
“是呀。那佃户什么事?”说着走到灶沿前去烧火。
“还不是那些事。——眼前,各事都难。种田的更难:年成不好,稻价又只是落。”
“是呀。”
“你说种田的难呢,田东家还要难:开支大,钱粮附加重;稻价落,钱粮税捐不落。”
“那事归根怎么判的?”
“还不是那回事?佃户欠两年租钱。自然不是他不肯交,是交不出。是个福气人家,家口实在不轻。——可是田东家不能依呀。你一年不交,两年不交,东家要产业做什么?是不是?”
“唔。”
“县长是个善心的人,凡事都马虎。只打了几板子,押到‘三班’里。我看他可怜,人也老了。——是个老头子,那佃户。”
“是呀。”
“我这个当衙门的,不行。天生我吃不得这碗饭,我心肝软。看见差不多的什么事,能帮衬人家的,我总要帮衬。人活在世上做什么?吃了这碗衙门饭,是没法。我不行,我总要帮衬苦人。”
“七爷是好人。”
“这话可只有你说。人家可不然,背后就骂我。所以,好人也难做。——还是说那佃户,我叫他家里拿出几个小钱赏赏班里的弟兄。弟兄也都听话,好打发,也就放了。租钱好说,叫他慢慢做了还,总得还。”
“那是呀。”
“狗子官不在家吗?今年收成总不差?”
“进城了。还是前天进的城。七爷没见他?”说着肠子里一阵热,象被开水浇着了一般的感觉。手里抓着一撮茶叶望碗里放,撒满了一灶沿。
“只要年成好就行。”班副好象不曾听见她的话,自管自接着说:“铺里生意冷淡点,不碍事。碗里没了,锅里有。这就行。”
“那里话呀,七爷。种着六亩几分田,去年就是借债付的租钱了。”
“今年的总没借债了?”
“怎么没借债!”线子嫂心里一跳,睁大眼睛说。但随即镇定了,说:“呃,比去举总算好点子。”
“狗子官人能干,我就喜欢他。”
“七爷疼惜。”
“不是。我喜欢他的‘七仙女下凡’。那,那,唱的做的都到家。身段,——那身段!板奶奶,他打扮起来比你强。我不说偏心话。——也多年没唱了。”
“是呀。”
“那年正月里,听说这里有戏,我特意来看。果然,‘七仙女下凡’。隔壁老三扮董永。卖身葬父,孝心感动天心。狗子官的七妹。我说,板奶奶,不怪你两口子恩爱,我都爱,吓吓吓!”
“七爷说笑话。”
“不是笑说。多场子我真还想着。”
“一个热腾腾的樊家铺,人都散尽了,七爷,只好叫他一个人唱给你看。”
“所以呀,我这是说笑话。就有人,也唱不得。地方上这样紧急!——这两天风声好个紧法呀,板奶奶。”
“是呀,听说五龙山又有信给衙里?”
“岂止五龙山?就是西南乡近来也出了几件抢案。”
“是么?”线子嫂平静下来的心,突又起了震荡。脸上喷满热气,低着头把开水冲到碗里,送到班副面前,说:“七爷,你用茶。”
“得罪。”那班副把手里的烟蒂扔了,吹着碗里浮着的茶叶。
线子嫂重新坐到门槛上,瞪着班副那尴尬的神气只是凝神。
“出了几个抢案,还有一条人命。”
“人命?”
“事情你听到了,这么近?县里刚晓得。打算明天去验尸。”
“那里的事?没听人说。”
“做案子的你总认得:挑八根索的陈扁担。长头发,大个子的那一个。他的担子老是一百多斤。记得这个人吧?”
线子嫂制止不住突来的激动,不自觉地站起来,又坐下,嘴唇抖着,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难怪,年头太坏了,那个存心要坏人?也是没法。“这事人赃都有了,前天捉住的。是前天。”
看见对方埋下头,用双手捧着;他喝了一口茶,有意长长地叹一口气,说:
“他太心急了,那老陈。胆子也痴大,不晓得忌讳:他把一条金石——并不是全的,是包全。——想拿到城里去换钱。天黑了,把守城门的团丁不放他进城。他当是平常时候,不要紧,就和那团丁吵起来。那团丁是个衙里的老衙队,是个‘老公事’。这就该倒霉:要是个本地的土团丁,事情也就罢了”。
线子嫂原还唔呀唔地答应着,这时却没有声音了。班副不管她,索性说下去:
“那‘老公事’要搜他。一个心虚,不让搜;一个想,你不让搜,我偏要搜。这样,就抓到局子里。一搜,果然,搜出那根簪子来。还有五张上海钞票,一块的。”又啜了一口茶,“问他,你那里来的金簪和钞票?这家伙是个脓胞:担子是挑得,一百多斤,一把牛气力;却是个李逵哥,肠子是直的,没心窍。头一句就问呆了,答不上。局子里把他扣住了。第二天,--就是昨天。昨天就送到衙里。起初不肯说,上了夹棍,还不说;火链子烧红了,拿出来了,不能不说了。”
线子嫂半天没作声,突然双手捧着脸,号哭起来了。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板奶奶?--我清楚!他是诬攀的。我清楚,我清楚,板奶奶。”
班副扮着正经的脸子劝说着,走去拉她。线子嫂不理睬,摔开班副的手,象个小孩子似地拍着膝盖一仰一合放大声音嚎啕着。
线子嫂嚎啕了一会,忽然止了哭;牵起衣角抹抹眼泪,抽搐地扁着嘴,使劲忍住哽咽,说:
“七爷,七爷……”喊了两声,又重新伤痛地呜咽起来。
“我清楚,我清楚。他是吓胡涂了,就诬攀你狗子官。”
“七爷,七爷,这事我只好求七爷。”呜咽着,歪抽着下巴,走到班副跟前,象要下跪的样子。
“这怎么说!这怎么说!板奶奶?你要折我的寿了。快莫,快莫!我王七还想再活两年。”一边说,一边托住线子嫂的手膊,放她回门槛上,说:“我还要你来求,板奶奶?我们多年交往,狗子官是我的朋友。我要你求,我今天就不会自己上门了。”
线子嫂连连手工擤着鼻涕,还在哽咽。
“狗子官是黑天大冤枉,我清楚。我把事情谈谈完,免得你有驮了冤屈,不找头不找尾;那陈扁担照实说了:说东西是西山山地藏王庵里的。‘案上’把‘击子’一拍,说:你胡说!庵里那里来的金簪和钞票?——‘案上’是个好人,不昴得这里的庵,都有点田,手头头上来?板奶奶,你放心,尽管放心。昨天没开审,收在收在收在……”
“人是收在那里呀?”她不哭了,很着急地问。
“所以稍稍不好办呀。要是在‘三班’里,凡事我作得主,不就好办了?”
“‘大号子’?”
“人命。枪案,怎么不过‘大号子’?所以这事我有点合现热不好办,的确不好办。这是在‘头班’的手里。我们这‘头班’,是个侉子:铁面无情。就是因为我这做朋友的没用处,帮不得忙,我才来和板奶奶商量商量。总要想个法子。”
线于她重新呜咽起来,歪歪倒倒再走到班副跟前,哽着喉咙说:
“七爷七爷,替我替我做做主。”
“板奶奶,这不是哭的时候。你坐下来,坐下来。我们慢慢商量,总要想个办法。狗子宫我们好比亲兄弟,亲手足。这事我也脱不得责,还要你求?我自己要出力。我把情形讲给你听:那陈扁担招供了——攀了,是攀了狗子官。‘案上’当时就发出传票。两个弟兄,傻里八气的,也不和我说,一径到街上找;一找就在阜丰泰找着了。找着了,也不通知我,一径就交到‘头班’里。等我晓得这事情,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心里一急,我想,人命关天,这个,狗子官吃不了,我得尽点力。我就去找‘头班’。‘头班’晓得我好管闲事,喜欢周全人,把我兜脸一顿骂,回我三千八百里!我也放下脸子。--我心肝是雪白的,板奶奶,我不怕他。我说,这人是我的至亲把弟,是个正品人。你要是当真办他,你就先办我。‘头班’也究竟到底是好人,见我这么一说,嘴里就松了。说,既是这样子,大家都不外,我也愿意帮衬。看他口气,光景可以不把事情闹穿,可以掩盖过去。光是可以掩盖。不过,‘头班’肯帮衬,他手下那班虾兵蟹将,通不过。我去说,我去疏通。我说,这人是我至亲把弟,大家看我这破面子,要包圆。那些弟兄究竟眼光浅,看不远,还是那一套:要我给赏钱。——衙门里的事,唉,真是他娘的!我说,这可不行呵!我这把弟是个种田的,这两年年头这样,板奶奶的饭店菜棚也都没生意。你们都清楚,叫他到那里弄钱?不是存心要迫坏人?”
“什么数目呢?你直说吧。”线子嫂不耐烦地说。
“板奶奶,那就不能依他们了:头班里上上下下总共就十五六个人。你一人给个一双手,你就只好请财神爷爷了,还了得!现在,我不能依他们。狗子官狗子官,--”那班副说着,掉头向那瓮口窗里看看天色,忽然说:“哦呀,我要误事了!怎么天就要黑下来了?怕还有大雨。我还要到分界渡,还有十多里山路。我坐不得了。这样子,板奶奶:你随便借借看,你老太太路太多,借借看,弄到几个算几个。交把我,我要拿我这个破面子和他们碰碰看。在往年,就好办。这几年衙门里的弟兄也真是干滩上的鸭子,不给几个总不行。”
那班副说着,站起来,拿了雨伞,走了两步,重新回头说:
“板奶奶,你放心。过堂的时候有我,我要尽力。人不会吃苦的。掩盖,也总有法子掩盖,你放心,交在我身上。你也宽宽心。不要悉。不要急。”
线子嫂望着那班副的后影,直瞪着眼。半晌,半晌,突然奔到板房里,倒到床铺上,双手捧着睑,呼天抢地地号哭起来。
三
第三次桂花开了,又谢了!桂花树上的叶子也有飘落下来的了。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
田野里飘散着野花野草的香气,吹在面上的风已经很有点凉意。温和的太阳照着樊家铺一片灰黑敝败的茅屋上;茅铺的过亭里比平时热闹了。
过亭稿草堆里东倒西歪的几张台凳,能站得起来的都站起来了,台凳的旁边歇着一两堆男女过客。那些男女各有一张白皙的脸,都含着忧虑不安的容色。轿子,担子塞满在过亭里。有几家茅铺的板奶奶,憔悴的脸上稍稍恢复了一点高兴祥子,又提着水壶进进出出地忙乱着了。
一个剪发穿蓝布旗袍的小姐,低着头,把短枝上累累的毛栗的小刺团放在脚下踏动着,踏一会,把刺团拾起来,尖着白暂的手去剥弄。嘴里一边舐咂,一边和旁边一位慈眉苦脸的太太说:
“娘,这毛栗比家门口买的甜,你吃吃看。”
那太太苦笑了,和对面另一位太太说:
“我们这姑娘,一点不懂世帮呀。别个心肝都飞在半天里;她呀,她一点都不愁,快乐的很:一路上要下轿子摘毛栗。”
“十岁了?--她们在学堂里的,就是这样子。也是呀,这样世道,也乐得开达点。愁愁,急急,有什么用?你说吧,东西一点都带不出,一个大宅子,交给一个用人去照管。想不得,太太,想不得。依我,我不逃,就是死,死在家里也安乐点。那是数。”
“我也是这么说呀。她爸爸死命要我们走。我说,我走做什么?要么,你带她避一避,我看家。我一个老人家。我怕什么?我不怕。土匪也是人呀。”
“你们是到那里?”
“那有地方去?先是说到外埠去。那里来的那笔盘川?现在就只好到她奶妈家里去,在水竹山。你呢?”
“是我的一个表妹家。风声一紧,表妹就传口信要接我去。我……”
“哎呀,圣公会余师母也来了。”那小姐嚷着,丢了脚下的毛栗团子迎上去。
北路上来了两顶轿子。前一顶桥门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美国旗,迎着风不住飘拂。轿子到了过亭里,里面跳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剪发太太,胸前挂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后面一顶轿子里跳下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先生。那小姐看见女先生,亲热地跳过去,喊了:
“哎呀,刘先生!”
“宝珍么!”那女先生牵了她的手。
“那边怎样了,余师母?”一位太太站起来问。
“还是扎在青枫渡,拼在那里,是临走的时候听我们会长说的。太太,这一下,北乡的人民可遭难了!”
“可是呢!早晓得他们不肯罢休,就一块两块地凑个五万给他们也罢了。不晓得这边可抵得住呢!可真要死!”
“走了好,太太。我们会长说,这边自卫团不行呢!打了电话给……”
那女先生用手帕蒙着鼻子和嘴巴,眼睛厌恶地皱着,瞥着那些肮脏的稿草堆,站在那里一口一口吐着唾沫。
“是些逃荒的弄的,真肮脏。”一个茅铺的板奶奶很抱歉地说,“自卫团撵了多次,也撵不走。白天呢,大家到山上躲起来,就在山上弄点野食吃;到晚上就又回这里睡。”
“刘先生,我和你说话。”余师母喊道。
余师母和那女先生咕噜了一会儿。女先生脸上也现出慌乱的样子,招呼那正拿了碗要泡茶的板奶奶说:
“不要泡茶了。”一边喊轿夫:“我们走嘞,就走嘞。”
那男仆也接应着催轿子快走。那小姐站在那女先生跟前,觉得莫名其妙,仰着脸,眨着怀疑的眼睛问:
“刘先生,什么?”
“前一晌,”那女先生低声说,“前一晌,——你们也去罢。你叫你妈跟我们走,不要在这地方多坐了。”
那边余师母和那太太也咕哝了几句,那太太顿时从凳旁站起来,把桌上的钱袋一把握到手里,一边惊骇的样子说:
“是的么?是的么?就是这里的事么?就是这里的事么?”
“离这里三里路,叫西山山,一个地藏三庵。”那男仆说。
说着话,大家都站起来要走了,另一位太太的轿子落在最后,她就很急乱的向前面喊:
“余师母,等我一起吧,等我一起吧,等我一起吧。我沾沾你的光,你有那外国旗。”
余师母已经坐上轿子,嘴里一边高兴地应诺着,一边招呼那男仆把轿门前的那幅美国旗子一张好。
“余师母,你的轿子打前走,我们的跟在后面。”一位太太高声地嚷着。
“是呵,是呵。”余师母答。
一霎时,轿子,担子都走完了。这里依旧是一个冷落敝败的樊家铺。
几个板奶奶在桌上收拾着茶碗和茶钱。有一个手里抱小孩子的,望望北路上,和另一位说:
“算是土匪闹一闹,我们沾光出点小生意。”
“什么生意呀,就只有早上一番。太阳一过那棵柱子,就再没有人来了。昨天也是这样的。”这板奶奶说着话,看见南头过亭里走进一位矮胖的老婆婆来。那极奶奶兴会地招呼道。
“怎么样了,亲家婆?线子没出来作生意呢。”说着,向右边掩着的板门里努一努嘴。
“这可叫我怎么办呢!”那老婆婆皱着眉头说,“开先七爷说的是随便凑几块。掩说得过去,不要紧。前天线子到我那里去,又说风紧了,衙里要赶快办,办得很严,差不多就是没手脚做了。既是没手脚做,那也,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听说头班里要个囫囵数呀?”
“可是说天话!到那里去弄这笔钱?线子还和我红眉毛绿眼睛的,只当我有钱,当我百万豪富。要死嘞!我作了知县?我肉里出钱?她们自己无法无天,昧了天良闹出这场事,你叫我有什么法子想?赵老爷又全家到上海去了,要不然,我就和她去求求赵老爷。现在可叫我怎么办?——你晓得怎么的?前天线子到我那里去,就用话压我胸口。她说的好。说小狗子的命现在就捏在我手心里,我要他死就死,活就活。这话怎么说呀,板奶奶?我叫他去抢人家?我指使他去杀人?我真的要活活给他们气死了!”
“没法呀,亲家婆,他们也实在太恩爱。”
“恩爱!这样的女婿,真把我的脸都丢完嘞!不是我说狠心肝话,就是真的平平安安出来了,这个女婿我也不能认:肉臭同味呀。”
“哼!”那板奶奶红了脸,冷笑着说,“现在的世界就都这样子,象狗子官的人也多。”老婆婆莫名其妙,不知就里,继续说:
“依我说,依我说,你自已年纪也不老,你也不必老虎守着个石头。”
那板奶奶掉头自管拿着茶碗进去了。老婆婆话没说的完,扭一扭嘴唇,也不望下说了;拿起拐杖,出了过亭,向北路上走去。
“亲家婆,”那抱小孩的板奶奶喊道,“不进去看看她了?多天没吃东西了。”
老婆婆听到喊,回过头来,说:
“不进去了。我到城里还有点小事,回头再来。”
“城里的风声好紧了呢!打前天起,这里过去的逃反的就已经几百人。今天最多:从天亮起,一批一批过了七八十起。——听说离城只有三十多里了”
“是的么!”那老婆婆的脸子顿时愁苦起来,呆了半晌,忽然很快地迈开脚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口里一边说:“那我赶快去。赶快去。”
“亲家婆,光景不去的好吧?”
老婆婆已经听不见。
刚才进屋去的那板奶奶这时又走出来了,撇着嘴说:
“你喊她作什么呀,你这么关心地,她听你的话么!”
“会么事就这样要紧,放着在难中的女儿也不讲去望一望?”
“她今天摇会。五十块洋钱,可比女儿女婿要紧?”
“哦,今天九月十五呢!难怪这样急。”
“可是呢!”
“要是得了会,不晓得可肯借给线于用一用?”
“屁!你刚才没听见她的活:说这样女婿死了倒好。说就是放出来了,她也不能认。说线子该改嫁。女婿还没死,就叫女儿改嫁!一个马泊六么,是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那板奶奶说着话,过亭顶上飘下一片桂花村的黄叶,咕噜噜打着回旋,落到她颈子上;板奶奶吓了一跳,只当是条毛毛虫,赶快用手去捉摸;摸着了看看是片黄叶;就把那黄叶放在嘴唇里含弄着。她急于要把许多话去告诉线子嫂,从那个拖着的门上的缝里张了一张,推门进去了。
太阳快落西山了。过亭上面的桂花树涂满了淡黄色的夕阳。好象那凋枯的桂花树又重新开放着满树花朵了。
北路上慌慌张张步行来的人,过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背上驮着包袱,有的手里提一只藤篮,有的拖着孩子,有的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除包袱东西而外,一头坐着一个样子傻傻的小孩,手里拿着一块炒米糖什么的吃着。
他们一批一批地打过亭里走过,慌慌张张向南路而去,并不留停。
其中有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过亭,抬头看看西山头上的夕阳。夕阳已变成淡红的颜色:衬托着几抹橙黄的紫红的晚霞,十分鲜艳悦目。几只青薤自在地打天空飞过,悠闲地叫了两声,没入山峦的幕霭里,看不见了。
老婆婆踌躇了一会儿,喘了一会儿气。用手按一按额上的包头,走到掩着门的茅铺前,推开门。过去了。
屋里是一团漆黑,伸手看不见自己的手掌。
“线子,线子!”
没回答。
“线子,线子!”
“唔。”板房里的声音。
“娘来看你了。七爷来了吗?”
“哼!”板房里答。
“吃了点什么吗?娘不放心,娘特意来看看你。”说着摸进板房。
“哼!你来看我!”
“原是呀,我从城里来,我去打听打听狗子——”
“哼!恭喜你拿到会钱了。”
“莫提会吧,我真要急死了。”
“哼!”
“晓得吗?不好了:自卫团奶了,——退了二十里。自卫团胆子小,见不得真场面。城里的人逃光了,知县也逃了。谈得上末会儿?白送了,娘是白送了,线子。”
床上冷笑一声。
“要是土匪真进了城呢,线子,你莫愁:一进城总是先破监,我们小狗子就有救了!”
“哼!”
“就怕就怕就怕——线子,线子!”
“唔。”
“就怕--我听人说,就怕自卫团遇到城里守住了,一时打不开。”
“那还不好?哼!”
_“我怕你大哥,你大哥--”觉得说不出口,叹了一口长气。停了很久。问:“有油灯吗?”
老婆婆得不到回答,默坐了一会儿,深深吐了几口气;站起来摸到灶沿前,摸到水缸的拐角里,摸到前回放的那几支烛;拿了一支,重新走到板房里。
“洋火在那里?”
还是没声音。
“在枕头底下吗?”
老婆婆说着走到床前,摸到满是治水的潮腻腻的草枕,摸到枕头旁边,摸到了洋火。她擦着一根洋火,点亮了那神烛。看见女儿侧身睡在板床上,面向着里墙。她把洋火放还那枕头边。
“天晚了。娘要在这里睡一夜,明天再打听。”停了好一会:“娘现在不行了。没走上几里路,浑身骨头都痛了:——娘在那里睡呀,线子?”
说着话,望着手里拿着的那红通通的神烛。烛头上流下一滴烛油,流到手指上。
“你的烛台呢?线子?”把手指在凳边上擦了一擦:“在板厨里吗?”
说着,就到靠墙的板厨里去寻找。上屉寻了,没有;在下屉的拐角里寻着了。她把那对送嫁的小小锡烛台拿出一只,关上厨门,把铁签上裹着的残剩的烛蒂剥掉了,插上那支神烛,放到饭桌上。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用手按一按额上的包头,疲乏地又伸了一口长气。站起来,重新开了那板厨,在上屉抱出一床被褥,放到空着的小竹床上,铺好了,脱去衣裳,吹灭了烛,睡了下去。
不一会,这胖婆婆就呼呼地睡着了。
线子嫂在床上躺着,听着娘的鼾声,脑子里昏沉沉地发痛。她麻乱地想着一些事,半似梦寐,半似清醒。她清楚地看见小狗子的脸在眼面前,看见他的赤着粗壮的上半身。她看见他穿了自己的竹布褂,在后坦上扮唱各种动人的花鼓戏;看见他在田里佝偻着背脊工作,一边哼着花鼓腔。她看见他愁苦着脸从东家来,从城里来;看见他脸上抹着烟煤,牙齿上流着血。她看见王七爷尴尬的神气。她想着白天隔壁三板奶奶告诉的娘说的那些在。她知县的狠毒的胖脸,看见小狗子血污狼藉的尸身。
她转侧了许久,重新又想起那些翻来覆去已经想了千万遍的种种事。
娘的浓沉的鼾声连续不断地传入耳里,她觉得心内如火烧着了似地发烦。她翻了一身,向南墙上一个瓮口窗子望一望。窗外映着一片皎白的月光。
她慢慢坐了起来,觉得头脑昏沉欲坠;用两手捧着,闭着眼睛停息了一会,摸着贴枕边的洋火,点起那板桌上的神烛。
娘蜷缩着肢体,象一只大兔子似的睡在竹床上,双手伸出被外,捧着额上的包头,嘴脸埋在臂下。
突然一个念头跳进了线子嫂的心里。她以一种探求一个秘密,揭发一件阴私和侮弄一个讨厌的动物似的心情,拿了烛台,蹑手蹑脚地走近娘身边。
在娘身上覆着的衣裳荷包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块污秽的手帕和一把钥匙;她失望地把东西放还荷包里。她看见娘双手捧着的额上的包头
她轻轻移开娘的一只手。娘稍稍扭动了一下。她再轻轻摸了摸那包头;在几层折叠的绸子下面,觉触到一沿脆硬的纸票。
她心里跳了几下,一股不可掩息的忿怒从心尖直冲上来;咬着牙,捏住那包头使劲一掀;不曾掀得下来。娘却惊醒了;急剧地抓住她的手,直着喉咙嚷起来。
“哦呵!哦呵!包头,包头!抢我的包头!”
嚷着,就象条鱼似的跌跳着,双手抓住线子嫂的手乱抖;抖得女儿手里烛台上的烛油溅满了脸上,身上,被上。娘死命抓着,只是不放;线子嫂向后一挣,那支神烛从锡台上震落到地上。
房里顿时黑了。南墙上的瓮口窗上一片月色,映衬着线子嫂手里不住抖动的烛台。她看见他台头上的那很尖尖拔拔的铁签。——说时迟,那时快,她倒过那烛台。对着娘头上猛力一阵乱扎。
娘尖叫了两声,倒在床边,没响动了。
线子嫂手里抓着那包头,呆了半晌,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模糊恍惚地看见落在脚边的那支半明不灭的神烛。她拾起那神烛,点着了板床被褥下面的垫草,点着了帐子和被单,……急促喘动着,把包头紧紧卷在手背上,拉开板门,跑出茅铺。
外面光明如昼。过亭下翻着乱稿草,逃荒的乞丐们一个都不在,他们涌进城里去了。线子嫂象被什么推送着似的,两腿不知那里来的劲,不由自己地向北路上飞跑而去。
刚刚跑近那山坡,迎头有个剃着秃头的汉子一把拉住了自己。
“往那里跑呀,线子?”是熟稔的声音。
线子嫂眨着疯狂的眼睛。向那汉子脸上望了一下:那是一张熟稔的清秀脸子。
“你你你,啊!是你么!城真的……”她喘着,觉得腿下一软,身体摇晃着,恍惚是在梦里。樊家铺响起一片急乱的锣声,茅铺上探出的火舌已经舐着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了。
一九三四,三,十九
(选自《吴组缃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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