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记》研读
一、作者自述
我那时为什么去写小说,我以为是因为寂寞。对社会的不满,自己生活的无出路,有许多话须要说出来,却找不到人听,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机会,于是便提起了笔,要代替自己来给这社会一个分析,因为我那时是一个很会牢骚的人,所以《在黑暗中》,不觉的也染上一层感伤。因为我只预备来分析,所以社会的一面是写出了,却看不到应有的出路。……所以虽说《在黑暗中》我写得比较用心,而且还曾给我许多愉快,却不能不承认这是领有着一个很坏的倾向的。
摘自丁玲:《我的创作生活》,《丁玲文集》第 5 卷,第 381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4 版。
关于“莎菲”,我以为还是茅盾说得对,茅盾说莎菲女士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她是一个叛逆女性,她有着一种叛逆女性的倔强。有人说那是性爱,莎菲没有什么性的要求嘛,她就是看不起那些人,这种人她看不起,那种人她也看不起,她是孤独的,她认为这个社会里的人都不可靠。那么她是不是就这样活下去呢?她得活下去,必得活下去,还是要活,怎么办呢?最后,她说:悄悄地活下来,悄悄地死去吧!但她的精神,她的心灵并不甘心,所以她是苦闷的。她叫喊:我要死啊,我要死!其实她不一定死,这是一种反抗。那时候,这种女性,这种情感还是有代表性的。他们要同家庭决裂,又要同旧社会决裂,新的东西到哪里去找呢?她眼睛里看到的尽是黑暗,她对旧社会实在不喜欢,连同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她也都不喜欢、不满意。她想寻找光明,但她看不到一个真正理想的东西,一个真正理想的人。她的全部不满是对着这个社会而发的。
摘自冬晓:《走访丁玲》,《丁玲研究资料》,第 195 页,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
二、重要评价观点
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所显示的作家丁玲女士是满带着五四以来时代的烙印的;……她的莎菲女士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莎菲女士是一位个人主义,旧礼教的叛逆者;她要求一些热烈的痛快的生活;她热爱着而又蔑视她的怯弱的矛盾的灰色的求爱者,然而在游戏式的恋爱过程中,她终于从腼腆拘束的心理摆脱,从被动的地位到主动的,在一度吻了那青年学生的富于诱惑性的红唇以后,她就一脚踢开了他的不值得恋爱的卑琐的青年。这是大胆的描写,至少在中国那时的女性作家中是大胆的。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
摘自茅盾:《女作家丁玲》,《茅盾全集》第 19 卷,第 434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1 年版。
梦珂与莎菲所追求的热情,虽然都很朦胧,但实质上可说她们都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假如她们把她们的解放与前进的要求和当时人民大众的解放要求联在一起,……她们的热情和恋爱力也将更明确和更强大罢。但她们在主观上是和当时的革命的社会力隔离的,……这样,梦珂就不能不苦闷、彷徨,莎菲不能不十分伤感而绝望了。莎菲的绝望,是对于平凡卑浊的周围的绝望,同时就联带而对于她自己所抱的恋爱至上主义的绝望。她的空虚,是恋爱至上主义本身的空虚,同时也就是她因而自觉到她这个人生活上本身的空虚。所以,莎菲的空虚和绝望,恰好在客观上证明她的恋爱理想固然也是时代的产物,却并没有拥有时代的前进的力量,而她更不能依靠这样的一种热力当作一种桥梁,跑到前进的社会中去,使自己得到生活的光和力。
摘自冯雪峰:《从 < 梦珂 > 到 < 夜 > — < 丁玲文集 > 后记》,《丁玲研究资料》,第 294 页,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
许多同志提到了《莎菲女士的日记》。要了解丁玲的性格和思想,读一读她三十年前的这篇成名之作,倒是很有帮助的。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可怕的虚无主义的个人主义者。她说谎,欺骗,玩弄男性,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以自己的生命为玩具。这个人物虽然以旧礼教的叛逆者的姿态出现,实际上只是一个没落阶级的颓废倾向的化身。当然,作家可以描绘各种的社会典型;问题在于作者对于自己所描写的人物采取甚么态度。显然,丁玲是带着极大的同情描写了这个应当否定的形象的。如果说这篇小说表现的是她早年的思想,那么她入党很久以后,特别是在革命根据地生活了几年以后,却写了象《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在医院中》这样的作品,就说明她的极端个人主义思想后来不但没有改好,反而发展到和工人阶级,和劳动群众尖锐对立的地步。《我在霞村的时候》这篇小说,把一个被日本位略者抢去作随营娼妓的女子,当作女神一般地加以美化。值得注意的是,冯雪峰在《丁玲文集后记》中,却说作者所描写的这个“灵魂”,是如何如何的“丰富和有光芒的伟大”。这就看出,他们的口味是如何相投了。
摘自周扬:《文艺战线上一场大辩论》,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第 414 — 415 页。
莎菲是一个坚定的封建礼教和世俗社会的叛逆者。如果说这就是“当今的资产阶级人物的一种”,那么,从反封建的意义上说,在莎菲女士生活的时代,并没有失去她的进步意义。而就莎菲实际的社会经济地位而言,她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相当穷愁潦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妇女。她有的只是“破烂的手套”,“破旧的拖鞋”和“一些旧的小玩具”。而她的思想意识,她的孤寂、苦闷、感伤、颓废……甚至她的一颦一笑,简直无一不可以从她的这个实际的社会经济地位中找到根据和解释,无一不和她的这个实际的社会经济地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袁良骏:《褒贬毁誉之间—谈谈 < 莎菲女士的日记 > 》,《丁玲研究资料》,第 468 页,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
无论是第一篇作品《梦珂》,还是使丁玲扬名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她的初期的作品中大半是以具有近代教养、在自我意识中觉醒、有敏锐的感受性而又无法找出人生的明确目的和方向,因而郁闷烦恼的年轻女性为主人公。她们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敏感地觉察到了时代闭塞的状况,略微沾染了世纪末的颓废,在官能和理性的葛藤中痛苦烦闷而又无能为力,浪费着自己年轻的生命。一方面,他们爱孤傲,又眷恋人间,另一方面,又切望为人所爱,为人所理解。她们有这些青年时期特有的矛盾心理,即对异性的官能的恋情,而这又与高贵的精神欲求有互不相容的轧轹。但是她们又确信肉体的官能的欲求本身是人的正当要求,甚至是美好的,在这些欲求中,人实现自己的人性,所以不应该回避或蔑视。丁玲生动地把这些思想与年轻的女主人公的姿态、气息一起告诉了读者。在这些问题的描写上,丁玲比她先辈或同辈中的任何一位作家(不论男女)都出色。甚至可以说,敢于如此大胆地从女主人公的立场寻求爱与性的意义,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丁玲是第一人。
摘自 [ 日 ] 中岛碧:《丁玲论》,《丁玲研究在国外》,第 170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5 年版。
有人说莎菲身上有丁玲的影子,在一定条件下,我还可以接受这个论点。……
然而,莎菲决不是丁玲。我之所以敢于下这个判断,有两个理由:一是根据我在与青年时代的丁玲的直接交往中,对丁玲的性格和气质的认识;二是因为我知道莎菲自有其原型,至少可以说是原型之一。
……其中,首先使我想到的是一位名叫杨没累的女青年。……
然而,杨没累并不是塑造莎菲这一形象的唯一的模特儿。譬如,现实生活中的杨没累,是一个追求精神恋爱的人,并不象莎菲那样,追求“灵与肉的统一”。在莎菲身上,除了杨没累之外,还有着其他人的影子,包括丁玲所接触的其他众多五四时期的觉醒的女青年。丁玲把自己所熟悉的一些类似的女性的生活、理想、心情进行综合归纳、加工提炼之后,才塑造出莎菲这样一个艺术典型。
摘自徐霞村:《关于莎菲的原型问题》,《丁玲创作独特性面面观——全国首次丁玲创作讨论会专集》,
第 217 页—第 219 页,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6 年版。
莎菲与苇弟、凌吉士之间矛盾冲突的原因,不在于莎菲是一个“恋爱至上”者,也不在于苇弟怎样怯懦卑琐、凌吉士怎样浅薄卑鄙,而在于他们之间的冲突从根本上来说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敌对与抗争。莎菲与苇弟、凌吉士之间的遭遇,是男人与女人永久性战争中的一次特殊的较量。只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这场战争起了让当时的人乃至现在的不少人都难以接受的变化,那就是,这场战争的操纵者、主动者是莎菲,一弱女子,而苇弟和凌吉士则成了玩于女子手掌中的男人。
摘自毕玲蔷:《洞见与盲点——丁玲早期作品中的女权思想》,《丁玲研究》,第 232 页,
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2 年版。
丁玲不是把小说仅仅当作一个故事在叙述。她通过一位少女内心的独白,抒发莎菲的苦闷、彷徨。莎菲害着折磨她的肺病,个人情感,在有的人眼里,也是畸形变态的。这实际是灵与肉结合的矛盾,是真与伪在心灵搏击历程中的裸露。莎菲的灰心、失望、消沉,是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在一些知识分子心灵中的原色,从某个角度看,也是对那时政治的回答。……她的空虚和绝望,以及她那浪漫色彩的爱的梦幻,也是时代的产物。
摘自周良沛:《丁玲传》,第 167 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3 年版。
莎菲这个形象最大的特征,是剧烈的内心矛盾和斗争。《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价值,也在于莎菲内心矛盾冲突的独特性,与众不同的特点、新颖性和深度。正是在这里,把女性的内心深度,女性身上的时代性和历史性,女性身上的文化积淀和世代相传的信息,挖掘得相当独特、新颖而深入。
莎菲是一个非比寻常地矛盾和敏感的人,她总是处在对于人间的种种不愿舍弃的热望以及每次追求得来的懊丧的矛盾之中。……莎菲最重要的内心冲突模式是:“当我睡去的时候,我看不起那美人,但刚从梦里醒来,一开睡眼,便又思念那市侩了。”
摘自蓝棣之:《女性的愤懑和挣扎——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记 > 、 < 我在霞村的时候 > 解读》,
《贵州社会科学》 1998 年第 4 期。
莎菲不知道理想的生活具体是什么,但她认为至少不应是平常而沉闷的。她对莫名的理想生活的渴望使她对现存的生活秩序始终持否定的态度。莎菲对人们之间的交流抱着美好而单纯的理想,希望自己被深刻的理解因而被爱。当她的这一愿望不能实现时,她就对人群抱着疏远的态度。这些是小说开始提供给我们的主人公对待生活的典型态度,是主人公富有时代特色的精神特征。这些特征很快在她的爱情彷徨中表现了出来。
莎菲强烈的渴望灵肉合一的美和爱情,这使她在凌吉士身上产生大于对象本身的想象。这使她不能忍受现实爱情中极其可能出现的灵肉不相统一,并对自己在这不完整的爱情中的沉湎极端自责。这正是与莎菲生活中的理想主义相通的理想爱情。同时莎菲的爱情观也带着强烈的女性特色。莎菲将爱情的感知和选择与自己的人生的道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只有女性在爱情的选择中对非爱情的因素考虑得更多。无疑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莎菲在凌吉士的真实的感性之美与自己企图赋予他的美好理想之间苦恼。她在这情感的挣扎中,更多的仍是对自己沉湎于感性的自责。
摘自张军:《再读 < 莎菲女士的日记 > ——兼论丁玲早期小说中的女性意识》,《南方文坛》 2002 年第 1 期。
三、作品简析
《莎菲女士的日记》最早发表于 1928 年 2 月号的《小说月报》第 19 卷第 2 号,它是继《梦珂》之后,丁玲的第二篇小说,同时也是她的成名作。
《莎菲女士的日记》给丁玲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奠定了她文学道路的基础。然而,伴随着丁玲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与文学生涯,这篇小说也历尽沧桑,饱受争议。其中,争论最多的是关于莎菲形象的问题。
小说中的莎菲是在“五四”个性解放思想的感召下走出封建家庭的知识女性。她怀着热烈的憧憬从南方来到北京,满以为在“五四”运动的发祥地能找到她人生的理想和心灵的归宿。然而,古老的京城并不如莎菲想象的那般美好,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平庸和无聊,没落和颓败。生活在激发了莎菲的新鲜感之后却没有给莎菲以出路,莎菲不能忍受这一点。她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感到不满足,不快活,以至患了严重的肺病,不得不休学静养,整天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公寓里自虐式地封闭自己。莎菲渴望着某种更新鲜更激发人的生活,这是她对生活的根本态度和对自己人生的模糊理想。正是这种对于生活的理想使莎菲在日常生活中感到缺失与不快,使她异常厌倦和敌视地看待日常生活环境。同样,莎菲在对待人际关系方面也是理想化的。她渴望别人理解自己、关心自己、热爱自己,但她又不满足于亲友们对她无原则的爱护和迁就,她需要的不是身体上的知冷知热,而是更渴望人与人之间心灵的沟通,渴望彼此的理解。她所希望的人际关系是建立在相互深刻理解基础上的友爱。当这样的理想在真实的人际交往中并不能实现时,莎菲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孤独,越来越喜怒无常,甚至于近乎心灵的扭曲,而这也正成为了她鲜明的性格特征之一。
为了免除可怕的心灵孤寂,莎菲一直渴望能找到完全了解她的朋友,找到支持她相信她的人,同时,她又正值青春年华,这种探求就很自然地转变成对爱情的渴求。莎菲的身边有两位截然不同的追求者:一位是比莎菲大四岁却甘心做她的“苇弟”的老实男孩,另一位则是风度翩翩的新加坡美男子凌吉士。莎菲希望通过凌吉士获得灵肉合一的完美的爱情,获得新生活的希望。然而,她终于发现在凌吉士那高贵的美型里安置着的却是一个卑劣的灵魂,莎菲深深地失望了,但她一时又难于从情感的迷恋中挣脱出来,为此莎菲常常感到羞愧和痛苦。在几经挣扎之后,莎菲最终还是选择了高贵的自尊,义无返顾地离开了曾令她痴迷的凌吉士。然而,梦想破灭的打击,也使得莎菲由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转而怀疑爱情,怀疑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从而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之中。
莎菲体现了丁玲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是其女性意识的觉醒、“人”的尊严的觉醒在文学形象上的具体代表。她强调女性的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认为女人和男人在精神人格、社会地位上是完全平等的,不存在孰高孰低的问题。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莎菲不像传统女性那样被动地等待男性的垂青和爱怜,而是始终处于主导地位,通过在不同的男性间区分、选择对象,表达着对女性自我意欲的坚持和肯定。此外,莎菲还能够以清醒冷静的头脑审视自己,挖掘自己灵魂深处的矛盾。这无疑也标志着女性作为一个性别主体向着觉醒迈进了重要的一步。莎菲的命运注定无法完美,但她独特、鲜明、饱满的形象、细腻的心理活动、觉醒的女性意识等,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贡献。她为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一个“莎菲性格”,其发表标志着“莎菲型”形象的正式诞生。
《莎菲女士的日记》不仅塑造了莎菲这个成功的艺术典型,而且在艺术技巧上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其中,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是大胆、细腻的心理描写。丁玲充分利用了日记体小说便于刻画人物心理的特点,给莎菲的心理活动创造了自由而广阔的发挥空间,把她内心世界的一切复杂隐秘的东西都大胆真率而又细致入微地揭示了出来。几乎在每一则日记里,莎菲都在发生着心理与行为、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为了刻画出莎菲内心这些不可言喻的微妙情感,丁玲往往会运用内心独白等抒情技巧,使作品在秀美的语言和委婉细腻的笔致中渗透着一种浓郁的情感,创造了一种散文诗的意境。同时,她还利用日记内部单元的交替,省略掉不必要的情节交代。更有高明之处,即利用日记的不连贯性造成对心理活动的省略,从而强化这种心理活动等等。《莎菲女士的日记》奠定了丁玲在现代文学史及女性作家群中的重要地位,使她成为继冰心之后现代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女作家。
四、重要研究论著目录
1 .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2 年 3 月出版。
2 .冯夏熊等著:《丁玲作品评论集》,中国文联出版社 1984 年 10 月出版。
3 .孙瑞珍、王中忱编:《丁玲研究在国外》,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5 年 3 月出版。
4 .《丁玲创作独特性面面观——全国首次丁玲创作讨论会专集》,,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6 年 3 月出版。
5 .许华斌著:《丁玲小说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0 年 12 月出版。
6 . 左克诚著:《生命倔强的回声:丁玲小说创作论》,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91 年 2 月出版。
7 .李达轩著:《丁玲与莎菲系列形象》,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1 年 3 月出版。
8 . 丁言昭著:《在男人的世界里:丁玲传》,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8 年 11 月出版。
9 .王周生:《丁玲:飞蛾扑火》,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9 年 10 月出版。
(崔 冽 )
五、名师导评
沿着《梦珂》的情思轨迹,《莎菲女士的日记》(《小说月报》,1928年第19卷第2号)对现代女性的人生困境和心理矛盾作出了深刻的开掘,它也因此成为早期同类作品的代表作。主人公莎菲的形象是丁玲早期作品所塑造的叛逆、苦闷的青年知识女性形象系列中最成功、最突出的典型。莎菲在“五四”个性主义浪潮的冲击下背叛封建礼教,大胆走出家门,对个性解放有着无限的憧憬和追求。她渴望纯真的爱情,要求“享有我生的一切”。但是,她所处的毕竟不是“五四”时代了,在大革命失败后的低气压下,社会不会任其取用来满足她的欲望,她对人生意义的执著寻求只能导致幻灭。在看不到前途和出路的情况下,她却又不愿意放弃反抗和追求,于是,这种痛苦的挣扎便不免带上浓重的悲怆情调和病态色彩。她也因此成了“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 。作品以大胆直率的描写,通过她在爱情追求上的复杂矛盾的心理和行为,展示了她的叛逆、病态的性格:一方面,她欣赏苇弟的善良忠厚,又不满于他性格的平庸怯懦;另一方面,她倾慕南洋阔少凌吉士的漂亮仪表和高雅风度,又鄙视他市侩主义的卑劣灵魂。在两个男性中,她没有选择前者,也没有选择后者——她在发现其灵魂的庸俗龌龊后却仍然接受了他的吻,而吻过之后又毅然离开了他。这里有她对灵(即自我个性)的坚守,也有灵肉分离后对肉(即性爱)的追求,但性爱的诱惑最终却没有使之泯灭灵的光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 。作品着重刻画的是莎菲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但这一心理却反映出了时代投射在一部分知识女性身上的阴影,作者所说的“给这社会一个分析”就是从这一特定角度出发的。莎菲的矛盾和苦闷,是经历过“五四”个性主义思想洗礼的觉醒青年在时代低压下陷入彷徨状态的真实写照,因而折射出了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莎菲对爱情追求的失落流露出来的是对整个社会的绝望的情绪。在她看来,“在这个社会里面是不会准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于是,她便以变态、自戕的生活方式表示自己与社会的对立和对社会的反抗,“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小说以第一人称日记体的形式,饱含感情地对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作了深入细腻的揭示,显示出了作者擅长心理描写的出色才能。丁玲以《莎菲女士的日记》为代表的早期作品,以书写女性命运为中心,重视心理描写和情感抒发,显然受到了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尤其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一生》等作品)对于现代社会虚伪文明的批判、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注、对于爱玛式女子的描写以及心理剖析技巧的启发,也受到了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感伤型浪漫主义抒情风格的影响。从中国现代文学自身的源流上来看,这些作品也是对郁达夫所开创以《沉沦》为代表的现代浪漫感伤小说的继承、回应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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