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散文研读
一、作家自述
《人间世》以专登小品为宗旨,……余意此地所谓小品,仅系一种笔调而已。理想中之《人间世》,似乎是一种刊物,专提倡这种娓语式笔调,使用此种笔调,去谈论人世间之一切,或抒发见解,切磋学问,或记述思想,描绘人情,无所不可。
摘自《叙〈人间世〉及小品文笔调》,《人间世》第6期(1934年6月)。
以抒怀为主,意思常缠绵,笔峰带情感,亦无所谓排比,只循思想自然之序,曲折回环,自成佳境而已。
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此是吾所谓理想散文。
摘自《小品文之遗绪》,《人间世》第22期(1935年2月20日)。
二、重要评价观点
逐篇读下去,却始终只见“苍蝇”,不见“宇宙”。
摘自埜容:《人间何世?》,《申报·自由谈》1934年4月14日。
小品文大约在将来也还可以存在于文坛,只是以“闲适”为主,却稍嫌不够。
摘自鲁迅:《一思而行》,《申报·自由谈》1934年5月17日。
林语堂提倡的幽默,给了小品文以一种新的生命,不顾有人挖苦他只见苍蝇,不见宇宙,他却是给没有界限的小品文,划了一道界限,从无限小到无限大,……
摘自钱歌川:《谈小品文》,见《中国现代散文理论》(俞桂元主编),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闲谈散文)看来却是很容易,像是一种不正经的偷懒的写法,其实在这容易下面的作者的努力与苦心,批评家哪里能够理会。
摘自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现代散文导论》(下),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林语堂和周作人都是现代散文闲话风一派的宗师。
摘自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39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
三、作品简析
《<人间世>发刊词》
此文发表于1934年。
《人间世》作为中国第一本纯粹登载小品文的刊物,刚一诞生就成了众矢之的。由林语堂撰写的《〈人间世〉发刊词》不仅引发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场著名的论争,还凝聚了他散文理论的精髓,成为中国现代散文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
“《人间世》之创刊,专为登载小品文而设”。可以说,《人间世》负载了林语堂的一个文学理想,即对小品文的培植和发扬。他所倡导的小品文是种融抒情、说理、叙事、写人于一体的文体。小品只是形式,不决定内容,绝非仅对读者起消极影响的“文学上的小摆设”。《人间世》为现代小品文的进一步昌盛做出了贡献,成为研究现代小品文不可不翻读的重要刊物。
在“发刊词”中,林语堂正式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理论主张。这个观点遭致来自左翼阵营的作家、学者的强烈批判。实际上,“自我”所倡导的是“个性”,是要求散文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这无疑是对复古主义文风的反抗。但批评者们仍然一味认定,“个人笔调”便是与社会相反;“闲适格调”就是叙写身边琐事,表现闲情逸致。其实,林语堂所说的“闲适格调”更多是指文体风格,是种亲切自然、具有浓厚个人色彩的“娓语式笔调”。而且,作为文体意义上的“闲适格调”,能用以表现生活中的各个方面。
“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这是说,小品文的题材非常广泛,大至苍穹或小至微蝇般的事物都可以摄入。在《叙〈人间世〉及小品文笔调》中,林语堂进一步阐述道:“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是之谓现代散文之技巧。故余意在现代文中发扬此种文体,使其侵入通常议论文及报端社论之类,乃笔调上之一种解放,与白话文言之争为文字上之一种解放,同有意义也。”显然,这里体现了林语堂对现代小品文承载“启蒙话语”的文化设计。
“以期开卷有益,掩卷有味”,表明了林语堂的杂志观是要求小品文具有正确的思想内容和健康的情趣,使读者受到一定的思想启迪和感情陶冶。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林语堂认为必须关注现实、切近人生,不能一味谈论“动向”、“检讨”、“鸟瞰”、“趋势”一类的大问题。可以说,他在革命文学和消闲文学中找到了一块中间地带,将杂志的宗旨定位在“开卷有益”这一点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一些严肃杂志取材范围的解放和对一些消闲杂志文化品格的匡正。
这样一些看法,可谓从美学意义上阐明了小品文所独具的特性,而且是颇为中肯的。可以说,林语堂有关小品文的主张已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理论形态。此外,由于论争的缘故,当时出现的大量文章对小品文的问题作了深入的论述,极大地丰富了我国现代小品文理论。林语堂对于我国现代小品文理论建设起到了重要作用。
《秋天的况味》
林语堂把始于晚明的闲适生活艺术作为中国文化精神的真正体现。这种生活艺术化的观点,形成了他自成一格的文体笔调:追求自然而又娓娓而叙的谈话风,具有甜美而畅达的围炉闲话的风致。以之所作的文章,无形之中,重心由内容而转为格调, 是为闲谈散文。
其闲谈散文轻灵、隽永、体制上讲究短小,选材开挖小,所见大。《秋天的况味》即为一篇优秀的闲谈散文。如题所示,全文重点落于“况味”之上,写秋而秋景不着一字仍得秋韵浓浓,林语堂过人之处正在于此。
林氏的散文手笔,总是出乎意料的从一般人难以注意到的“常情”、“常理”中发掘深邃的人生哲理。文章开篇由秋日的黄昏独自品烟切入,将“况味”二字一笔带出。作者讲到品烟,也不讲品烟本身,“而只讲那时的情绪的况味”,由此将接下来所要一一论及的事物意趣化、抽象化了,勾画出一幅秋天之外的境外之象。作者由品烟的安然、雅静,联想到“秋天的意味”。而这“意味”并不在于“向来诗文上”的“肃杀”、“凄凉”,作者所偏爱的“秋的意味”在于其古气磅礴之姿、高远旷达之境。接着,通过与春、夏、冬三季的对比,表达出自己对“代表成熟”的秋的盛赞,当繁荣茂盛已经过去,冷静下来慢慢享用一春一夏的劳动果实,这才是被作者比作“过来人”的秋。若在一个人,那么到了人生的秋季,即使做不到炉火纯青,也应当有几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火候了。作者所谓“秋的意味”,正是人生之秋“纯熟练达”的高古境界。
文中,这种意味不是通过自然来写就,而是用一长串奇异的比喻来升华。作者把它比作“烟上的红灰”的“温和”,比作文人笔下意味深长的文章,比作酒之醇之老,比作雪茄“和”之气味,比作烧鸦片时微微哔剥的声音,比作“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用了半世的书桌”、“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书法大家苍劲雄深的笔迹”,甚至是女人徐娘半老的风韵,或是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徐吟的声调,它们都蕴含了作者对浓浓秋意的体味。在作者眼中,“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炼的事物”,都“有一种诗意”。而这诗意正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
秋天是一个剧变的过程,从成熟到凋零,都在眨眼之间。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多半觉得秋天不胜凄怆,而真正饱尝人生悲欢的年长者却常常对秋有喜之不尽的爱。人生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须要经过这纯熟时期,才能体味到“秋天的况味”正如“人生的况味”,是成熟,是收获,是蕴涵丰厚价值的人生阶段,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智者良言。
另外,林语堂的散文长于用描写性语言置换抽象议论,好用平实而入骨的比喻,这也是此篇散文的一大特色。其创作偏于理性慧悟与个人生活情趣自赏的道路,娓娓而出,沁人心脾,使得《秋天的况味》达到率性而不矫情的创作高点。
四、重要研究论著目录
1.刘炎生:《“到底是前进的”——评林语堂倡导小品文》,《广东社会科学》1996年第6期。
2.罗淑芳:《鲁迅与林语堂小品文问题之争》,《理论导刊》2000年8月。
3.曹毓生:《论林语堂“闲适格调”的二重性》,《湛江师范学院学报》第2卷第1期(2001年2月)。
4.黄科安:《林语堂对现代小品文理论的建设与探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2期。
5.陈琳琳:《关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幽默、小品文论争的再思考》,《福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
6.熊显长:《林语堂的杂志观》,《编辑学刊》2001年5月。
7、沈栖:《林语堂散文创作简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
8、金宏达主编:《林语堂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6月版。
9、、谢友祥:《论林语堂的闲谈散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4期。
(刘悠扬)
五、名师导评
1932年9月,林语堂创办《论语》半月刊,嗣后又创办了《人间世》和《宇宙风》两刊,以发表小品文为主,提倡幽默、闲适和独抒性灵的创作。
林语堂将英文humour译成幽默,加以提倡。他认为,“幽默之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主要在于“同情于所谑之对象”,“作者说者之观点与人不同而已”,因此,幽默的特征即为“谑而不虐”。这种幽默观既是美学观,也是人生观。林语堂的幽默观源自于西方文化特别是英国文化,他强调“参透道理”、“体会人情,培养性灵”,是深得西方幽默之精髓的。而无论东、西文化,幽默都是人生的一种高级状态,幽默是文明与文化修养的自然流露。林语堂对幽默理论的倡导,是文化对“人”的发现,它不仅发展了中国现代幽默观,推动了30年代幽默小品的创作,而且对改变国民“合于圣道”的思维方式和枯燥的人生方式也有所补益。正如郁达夫所说,“我们的中华民族,一向就是不懂幽默的民族,但近来经林语堂先生等一提倡,在一般人的脑里,也懂得点什么是幽默的概念来了,这当然不得不说是一大进步”;因此,在“散文的中间,来一点幽默的加味,当然是中国上下层民众所一致欢迎的事情”。
从其幽默观出发,林语堂在小品的题材和风格上主张“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小品要“语出灵性”,“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由此出发,他自称提倡小品的目的“最多亦只是提倡一种散文笔调而已”。这种散文笔调的核心便是闲适和性灵,亦即通过多样化的题材和娓语式笔调,达到“个人之性灵之表现”的无拘无碍、从容潇洒的境界。这便是他所认定的小品的本色。林语堂、周作人都特别推重明清小品。林语堂对闲适和性灵的提倡,秉承的仍然是五四个性主义思潮;文学怡养人的性情的,这是其文学观内核。这一主张被提倡文学是战斗的武器的左翼作家们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因此曾受到指责。鲁迅认为,这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他认为,“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
30年代是林语堂幽默理论的成熟期,也是他小品创作的丰收期。从1932年《论语》创刊到1936年赴美国,他发表的各种文章(多为小品)有近300篇,其中有一部分收在《大荒集》和《我的话》中。林语堂是一位富灵性的小品文作家。他的小品题材丰富繁杂,大至宇宙之巨、小至苍蝇之微,无所不包。《我怎样刷牙》、《我的戒烟》等写日常生活琐事,津津乐道,无微不至。《论政治病》寓庄于谐,以戏谑之笔画出了政治病患者的面影,调侃了政府官僚的“养疴”奥秘,话题本身却比较严肃,内容也相当充实。在他的小品中,较有特色且具有较高文化含量的是那些中西文化对比的文章。他主张中西文化融合论,他从袁中郎“性灵”说与老庄哲学中发现中国传统文化优胜于西方文化之处,他以老庄道家与克罗齐哲学结合创造自己的融合中西文化的新理念、新发现。这一文化立场使他能娴熟地用比较的新眼光看问题,常常能在中西方文化的互参下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引发出改造国民性的思考。《谈中西文化》以柳、柳夫人、朱等三人对话的方式,探讨中西文化的差别,深入浅出,生动别致。林语堂的小品是一种智者的文化散文,其中蕴含的文化信息丰富。林语堂小品凸现真诚的性灵。他追慕纯真平淡,力斥虚浮夸饰,他的小品或抒发见解,切磋学问,或记述思感,描绘人情,皆出于自我性灵,绝无矫饰,显得朴素率真,这对当时文坛上的浮躁之气起过一定的矫正作用。如《秋天的况味》以秋景写人情,以秋天古意磅礴的气象衬托人生之秋“成熟”的快乐,显得朴素宜人。《言志篇》洋溢着名士之逸气,直抒性灵,绝无遮掩。林语堂小品显示出浓郁的幽默情味,这是他突出的艺术个性之所在。现代散文中有过青年式的感伤气息和老年式的训诫色彩,而林语堂的幽默小品则为现代散文带来了中年式的睿智通达的情味,开辟了现代散文新的审美领域。虽然他的幽默有时还不免遭致“说说笑笑”的误解与讥议,但总的来说是有充实的生活内容和丰富睿智的人生态度的。为了传达出幽默情味,他还将谈话式的娓语笔调引入小品创作。他甚至“相信一国最精炼的散文是在谈话成为高尚艺术的时候,才生出来的”,因为它们对读者含着“亲切的吸引”。林语堂从这种艺术追求出发而创作的幽默小品缩短了与读者的距离,对读者产生过很大的吸引力。作为幽默大师和现代娓语式散文开创者之一,林语堂在当时和后来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秦林芳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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