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研读
一、作者自述
我是比较爽直坦白的人,我没有一句不可对大众说的话,我不愿象现在许多人那么地把自己的真面目用保护色装饰起来,过着虚伪的日子,喊着虚伪的口号,一方面却利用着群众心理,政治策略,自我宣传那类东西来维持过去的地位,或是抬高自己的身价。我以为这是卑鄙龌龊的事,我不愿意做。说我落伍,说我骑墙,说我红萝卜剥了皮,说我什么可以,至少我可以站在世界的顶上,大声的喊:“我是忠实于自己,也忠实于人家的人!”
当时的目的只是想表现一些从生活上跌下来的,一些没落的 pierrot。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被生活压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挤出来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者说,并不必然地要显出反抗,悲愤,仇恨的脸来;他们可以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的。
摘自穆时英:《公墓·自序》,《公墓》,现代书局, 1933年。
二、重要评介观点
穆时英大部分作品,近于邪僻文字。……属都市趣味,无节制的浪费文字。……所长在创新句,新腔,新境,短处在做作,时时见出装模作样的做作。作品于人生隔一层。在凑巧中间或能发现一个短篇速写,味道很新,很美,多数作品却如博览会的临时牌楼,照相馆的布幕,冥器店的纸扎人马车船,一眼望去,也许觉得这些东西比真的还热闹,还华美,但过细检查一下,便知道原来全是假的,东西完全不结实,不牢靠。铺叙越广字数越多的作品,也更容易见出它的空洞、它的浮薄。……都市成就了作者,同时也就限制了作者。
摘自沈从文:《论穆时英》,《沈从文文集》第 3卷,第203-205页,
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出版, 1984年。
中国是有都市而没有描写都市的文学,或是描写了都市而没有采取了适合这种描写的手法。在这方面,刘呐鸥算是开了一个端,但是他没有好好的继续下去,而且他的作品还有着“非中国”即“非现实”的缺点。能够避免这缺点而继续努力的,这是时英。……作者的确是努力在堕落的都市生活的混乱和厌倦中暗示着一种势力的勃兴,然而这种努力的效果却是比较薄弱的。
摘自杜衡:《关于穆时英的创作》,载《现代出版界》第 9期。
最有创新价值的,是《夜总会里的五个人》的结构,它采取多条线索向一点汇聚,或‘九派汇流'的聚散结构。
摘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二卷, 69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普罗文学 ”和“大众文学”全不是穆时英的真志趣,他所响慕的是烂熟的都市文明,……在文学上他追求“意识流”的迷幻手法,“新感觉派”的陆离意境。因此,在文学史上,他和他的作品值得记载,以及不可省略的价值,端在他是“新感觉派”作家。
摘自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第 85页,昭明出版社1976年。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因为投机失败、最后自杀的资本家,面对青春的逝去感到“做人做疲倦了”的交际花,丧失方向、终日思考着“什么是你?什么是我”的问题的怀疑主义者,因失恋而“有了颗老人的心”的大学生,失业后祈求在死亡中“憩一下多好”的市府秘书,在周末的晚上进了夜总会,在疯狂的乐声中,以血一样的酒来刺激和麻醉自己的灵魂。小说从感觉出发,描写他们笑时发出不象人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嘴巴在霓虹灯光之下,“越看越不象嘴”,与他们的变态的笑声和心理,是很吻合的。
显示新感觉派的特点,这篇小说还以突出光、影、色给予人的感觉,来衬托主题。夜总会里,白的台布上放着黑的咖啡,旁边坐着穿黑晚礼服的男子:白脸、黑眼珠子、黑头发、白领子、黑领结,白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子,白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中间那片地板上,是—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黑缎裹着的身子下面是白的腿,白的胸前镶上两块白的缎子,白的小腹处镶上一块白的缎子。侍者们侍候那些穿黑色晚礼服的男子,与她们一起跳黑人的哗??舞,随伴着非洲黑人吃人的音乐——那使人象害了疟疾的音乐!……作家就这样通过对声和色的感受,来表现夜总会里 的人的垂死的欢乐。而在街上,
摘自余凤高:《穆时英的小说创作》,《浙江学刊》, 1986年第3期。
穆时英把电影蒙太奇手法大量引入小说,用于组织场景,剪辑情节,从而增强场景的可视性和情节的节奏感。《上海的狐步舞》、《夜总会的五个人》、《夜》、《黑牡丹》对酒吧、夜总会、大饭店、闹市的描写,一个个场景皆如一组组电影镜头。蒙太奇对小说结构的作用更大,它把传统的历时态叙事模式变革为共时态模式,将线状结构变为网状结构。……这种由感觉印象砌成的呈支离破碎之态的都市人生,便产生了辐射型网状结构的强烈艺术效果。这类小说虽然自动选材剪裁比较自由,反映的生活面也较广,容量大,但是也同时带来结构松散、庞杂零乱的弊病。
摘自吴立昌 饶嵎:《穆时英小说论》,《复旦学报》, 1998年第2期。
在接近尾声之处,作者用了一个“爆了的气球”的意象,反反复复以细节、以感慨、以叙述者的突然插话,重复了七次之多,而成为一种象征,使整个小说的断片、情节、人物等都获得了聚焦的主题中心点杯盘狼藉散了的舞会“像一只爆了的气球”,开枪自杀的胡均益是“一只爆了的气球”,而面临绝望境地的失恋者郑萍、失业者缪宗旦、失去青春的黄黛西、失去人生信仰的季洁,他们的希望和幻想难道不也成了“爆了的气球”吗?这“爆了的气球”的意象正是这五个人所代表的都市的生活、都市的人生,甚至可以说是不断膨胀的都市的欲望的预言。黄黛西说,“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郑萍说:”我随便地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胡均益说,“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都市人无可奈何的命运,正深藏在这无可挽回,“ No one can help!”的绝望和悲哀之中。通过不同人的生活片断的并置,以及意象、象征、短语的暗示和明喻,作者为都市生活创造了统一的印象和一幅末世的景观。
摘自李今:《新感觉派和二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1997年第3期。
三、作品简析
穆时英( 1912—1940),浙江慈溪县人,笔名伐扬、匿名子。幼年随父亲迁往上海,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中文系,十六岁即开始创作,1929在《新文艺》月刊上发表处女作《黑旋风》。第二篇小说《南北极》1931年刊登在《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一期后,为世人所注目,被施蛰存称赞为“一个能使一般徒然负着虚名的壳子的‘老大作家'羞惭的新作家。……这是一位我们可以加以最大希望的青年作者。”(摘自施蛰存,《现代》二卷五期扉页广告,转引自黄献文《新感觉派研究述评》,《海南师院学报》1998年四期)1932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南北极》。抗战爆发后,曾一度流亡香港。1939年返回上海,参加了汪精卫傀儡政府。1940年遭暗杀身亡。留下的作品短篇小说集有《公墓》(1933年)、《白金的女体塑像》(1934年)、《圣处女的感情》(1935年)等,长篇小说《中国行进》未能出版。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艺术手法的创新比文本自身所担负的主题含义更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而时空的转换与作用是此文创作手法中最大的特点之一。作者一开始就利用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同一个时间里不同五个人的不同的人生经历组接在一起,使读者对叙述对象有最直接的认识。时间(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的设立具有某种随意性,但恰恰是这种随意性使得五个人的命运具有了普遍存在的意义:人命运的不确定性。穆时英还利用另一个时间点(嘴唇碎了的时候)来说明个体在面对这种打击时的挣扎与绝望。随后穆时英又在同一个时间(星期六晚上)和同一个空间(皇后夜总会里)对五个人在打击过后麻木而近乎疯狂的状态进行集中展现。他为五个人营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都市环境空间,“利用色彩的对比,以黑与白、淡与强、冷与暖等颜色的相抗或矛盾,涂抹出了一幅撕裂了完美、和谐、对称的荒诞画面。”(赵凌河:《中国现代派文学引论》,第343页)穆时英正是利用这种时空上的交错融合准确将都市的繁华、绮靡、荒诞展现出来,适合了新感觉派都市文学的需要,在叙述技巧与主题需要之间找到最佳的结合点,准确的表现出穆时英对生命个体及其生存环境、状态的观察与把握。
四、重要论著目录
1.沈从文:《论穆时英》,载《沈从文文集》第3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联合编辑出版,1984年。
2.杜 衡:《关于穆时英的创作》,载《现代出版界》第9期。
3.严家炎:《新感觉派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
4.杨 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5.张鸿声:《论穆时英》,《郑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89年第6期。
6.周 毅:《浮光掠影嚣孤魂――析三十年代作家穆时英》,《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1989年第3期。
7.赵凌河:《中国现代派文学引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
8.李今:《新感觉派和二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3期。
9.吴立昌 饶嵎:《穆时英小说论》,《复旦学报》,1998年第2期。
10.孙中田:《穆时英与中国新感觉派小说》,《东北师大学报》(社科版)1998年第3期。
11.李欧梵:《上海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第2部分第6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12月。
( 刘高院 )
五、名师导评
穆时英(1912—1940,浙江慈溪人)。幼年随银行家的父亲来到上海,后毕业于光华大学中国文学系。1929年开始小说创作。小说集有《南北极》、《公墓》、《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等。穆时英第一个小说集《南北极》并没有新感觉派的特征。集中的5篇小说,大多以闯荡江湖的流浪汉为主人公,写出贫富悬殊、阶级压迫和自发反抗等内容,宣泄出一种破坏一切、占有一切的流氓无产者的情绪。1932年前后,穆时英的创作开始转向,用感觉主义、印象主义的方法状写上海社会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纸醉金迷的生活。小说集《公墓》和《白金的女体塑像》集中反映出穆时英小说的新感觉派特征。他醉心于描写都市的爱情生活,表现爱情与死亡的主题。刊登在《现代》创刊号上的《公墓》以流畅、细腻的散文笔调抒写了一个凄凉感伤的爱情故事,具有浓郁的抒情气息。小说写“我”和欧阳玲同来公墓上坟,祭奠各自的亡母。互通情愫之后,“我”暗暗地爱上了这个患有肺病的姑娘。后因故她南去香港,“我”转学北平。等“我”公开向她表白爱情时,她已经长眠在亡母墓旁。小说结尾,“我”又来到公墓,“可是我迟了”。作品缱绻缠绵,哀情脉脉;把爱情和坟墓(死亡)联结为一体,则表现了作者对爱情的现代主义的理解。不过,穆时英的这类纯情、干净的作品并不多,他写得较多的是“十里洋场”上海畸形的“风景”,这里充满着“战栗和肉的沉醉”。《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将五个人物聚集到周末的夜总会,展示了他们的不同命运:金子大王胡均益破产,大学生郑萍失恋,市政府一等书记缪宗旦失业,交际花黄黛茜颜色衰老,研究《哈姆雷特》版本的学者季洁自我迷失。他们带着极大的苦恼涌进夜总会,在疯狂的音乐中跳舞取乐,寻找刺激。最后,胡均益开枪自杀,其余人为他送葬。《上海的狐步舞》则进一步揭露了上海这个半殖民地都市的本质:“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而以感觉主义、印象主义和意识流的方法描写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都市风景:黑社会的暗杀、后母与儿子的乱伦、富豪的嫖娼、工人的惨死、舞厅里男女的调情等,展示了都市的没落疯狂的状态。在描写人物的疯狂、半疯狂的精神状态时,作者往往还能写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悲哀;这个特点也就是他说的“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 。《黑牡丹》里那个外号叫做“黑牡丹”的舞女为了逃避遭奸淫的恶运跳车奔逃,得到别墅主人的救护,终于成为他的妻子,但她对自己以往的舞女身份始终讳莫如深、不敢公开。就是那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在寻欢作乐中,哪个没有内心的精神伤痕?在欢乐的假面具下写出人物内心的悲哀,这是穆时英的深沉处。穆时英在《公墓》和《白金的女体塑像》这两个主要的具有新感觉派特征的小说集中,对畸形都市风景的描绘和其间流露出来的不无欣赏的心态造成了“海派文学”或“洋场文学”的风气。穆时英也曾因此被誉为“中国新感觉派圣手”。
在艺术表现上,新感觉派引进多种现代派手法,在小说结构、形式、方法、技巧等方面有所创新。新感觉派“刻意捕捉那些新奇的感觉、印象”,并把主体感觉投诸客体,使感觉外化,创造出具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新现实”(如写天上的白云“流着光闪闪的汗珠”等)。有时,还进行感觉的复合,因此“通感”现象在新感觉派小说里每每出现。如“钟的走声是黑色的”,“她的眸子里还遗留着乳香”,“我听得见自己的心的沉重的太息”等等。新感觉派还借鉴西方意识流手法来结构作品。如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没有贯穿的情节和人物,场景组切迅速,具有跳跃性。《街景》一篇时空颠倒,形式上亦有创新之处。
在人物刻画上,新感觉派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注重开掘和表现人的非理性、潜意识和变态心理。在该派小说作者中,对人的“心理内涵”的开掘以施蛰存最为深入。整本《梅雨之夕》集子均运用了这种心理分析方法,收在《善女人行品》中的《春阳》描写婵阿姨内心的隐秘活动,表现了她从情欲的苏醒、爱情的渴望到颓废的失望这一完整的心理流程,写得细腻入微,较有深度。
(秦林芳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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