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太行如屏。
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绿油油的黄豆地、一兜兜的山药棵,还有逐渐红透了的高粱穗,黑芝麻、老棉花;清风掠过,碧浪如歌。
2、 “敏敏,浇完了?”街门口,米娟在那里等他,老远见他走来了,急着说:“你白干了,要下雨了。”忽然嗔怨道:“你怎么也不看天!”
敏敏一笑,陡然想起什么,脸窘红了。
“怎么了?”米娟看了出来。
敏敏不敢言语,头一低,想侧身溜过去,只是无意里扁担碰着了肩膀,不由一声嗳唷。
米娟意识到了,把他整个人儿截住,无所顾忌地剥他的衬衫,露出了红肿糜烂的肩部,便微微抽出一口凉气来,眉毛凝结了。
米娟:“我给你的毛巾呢?”
敏敏:“我没垫。”
米娟:“没垫?”
敏敏:“你那是新的。”
“你!……”米娟真的恼他了,一双好看的凤目稍稍眯起,蹙起眉,嗔着敏敏好一会不说话。
敏敏的脸又绯红了,他喜欢嫂用这样的眼光嗔他,每每这时,他便感到一种莫名的晕眩,只是他的目光一掠过嫂隆起的胸脯,就变得恍惚了,窘迫了……
“下雨星了,你还不进来!”米娟把他轻轻一碰,拽进了街门洞。
敏敏从恍惚中勾回神志,不自觉地看天,天是阴透了,一阵小风来,把街上的杨槐叶掠出一份声响,过尔,抛下不大的几粒雨珠来。
“看你哥。”米娟忧郁地说。
雨下欢了,在院坝交织成一席透明的网络。雨中,哥哥阿鹏肃穆岸然地立着,静观雨态发生。转而,他感动地笑了,一种恬淡无拘束的笑,之后,就又陷入了一股别样的静默,对着雨,喃喃地哦吟:“对于这新的观感,我的五官混乱,我捧出我全部心肝,现形吧,现形吧,我就死也甘愿!”
米娟:“我领他去看了香道。”
敏敏:“香道?”
米娟:“说是没救了。”
敏敏深深地咬住了嘴唇,脸顿时变得苍白如蜡,眼角浮上了泪影儿。
哥哥阿鹏仍在雨中哦吟道:“这个世界,凭理智来领会是喜剧,凭感情来领会是个悲剧。我痛苦地寻找着我自己!”
米娟仰起脸颊注视着雨,原来雨竟是停了,没有晴天的样子,四下里阴肃肃的,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幽幽说:“雨没下,怎么没下?”一霎时,她眼前掠过了黄山坡上吐出红缨的玉米,开了小白花的芝麻,秀了穗头的油谷,和那袅娜多姿的白高粱。
敏敏:“嫂,跟哥哥离婚吧?”
米娟倏然扭过脸来,定定地看敏敏,不认识似地看敏敏,须臾,一痕泪影掠上她阴郁的眸子,垂下了眼帘。
“你是要赶我走吗?”
“不不不……”敏敏一下子懵了,他全然没有意料嫂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感到自己负伤,被动,欲与解释什么,却又哑然无声息了。
哥哥开始唱歌了,一支很美很美的小歌:
晚霞照在黄山坡上,
映红了那绿豆白高粱,
芝麻秸儿亭亭玉立,
小蛾落在了谷子穗上。
3、晚饭。敏敏啃咬着焦黄的玉米饼,一边说:“嫂嫂你看怎好呗。”
米娟:“咱要人工打。”
敏敏:“你看能打出水来吗?”
米娟说:“听老人们絮叨,黄山坡上是水脉。”
敏敏:“是该打口井了,要不庄稼都旱死了。”
4、黄山坡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策着手仗转了一圈,便在西南方面站定了,用手杖点点地说:“就在这吧!”周围是一片花生,花生的花开过了,这会儿正要圆棵,绿茵茵的,香道看着就说:“花生长势挺好!”
米娟说:“只是旱了。”
香道说:“不一定老旱。”
米娟问:“大爷是说还有雨么?”
香道就说:“天有不测风云哩!”
于是米娟就仰头看天:日头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一出来就白厉厉的,无遮无掩,叫人看了眼晕,没办法。
敏敏用小车把辘轳拉来了,还带着罗罗。罗罗是米娟的孩子,四岁了,是个男孩子,一头黄发,脸苍白,营养不良,很弱的样子。
罗罗从车上滑下来说:“妈妈,是要打井了吗?”
米娟把车上的辘轳搬下来说:“是要打井了啊!”
罗罗又问:“能打出龙王爷来吗?”
米娟就急了说:“罗罗你都说什么了呀!”
米娟席地点上一炷香,烧着两张纸,然后跪下祈祷:“龙王爷保佑吧,但愿能挖出水来。”敏敏就在旁边点燃了爆竹,
动土了。
米娟把外边的罩衣脱了,只穿了一件瘦小的针织背心,那背心实在太小了,无可奈何地,不该暴露的地方都露了出来,敏敏躲闪着自己的眼光,不敢往她胸脯上瞟,但那对既白又突的双乳,常常是扑入他的眼帘里来。他心跳不已,又要想入非非了。
“敏敏!”米娟停下了挖土,看他。
敏敏的目光是直的,像他哥哥的目光一样,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芝麻地。
敏敏:“该支辘轳了。”
米娟好奇地问:“你说什么呢?”她又瞅瞅井口,才挖下去一锨多深,支辘轳干吗?
敏敏忽悠一下勾回神来,脸不由红了,急忙把锨探下去,左脚猛地一蹬。
“你老不专心!”米娟说,说了就去把镢头拿来,往下的土质硬了,锨剜不动了。
这时候,有人从黄山坡边上过,是马伍。马伍走过来说话。
“要打井了吗?”
敏敏见是他,慌乱地把嫂的衬衣从花生秧上捡起来,递给嫂嫂。
米娟先是不明白地看着,见敏敏的视线直往她胸脯上瞟,她脸红了,急忙把衬衣披上,等马伍真正过来了,她连扣子都结好了。
敏敏:“马伍你去干吗来?”
马伍:“还能干吗?”
米娟:“大嫂见好了没?”
“好?”马伍摇摇头,沮丧道,“好不到哪了!”忽然说,“就在这打吗?找香道看了吗?”
敏敏:“看了。”
像是这会他才发现了敏敏,问:“敏敏你毕业了?”
“嗯。”
“分配到哪了?”
“县中学教书。”
“好呀,敏敏要挣上工资了!米娟,这回你们家的光景好过了。”
米娟就笑了说:“也好不到哪,我们家还有好多债务呢!”
“当真是!”马伍摸出了烟包,抽出一支给敏敏,敏敏不要,他自己就点上了,吸一口,吐一口,说:“谁家的光景也不好过,你们赶紧忙吧,我走了。等不忙了,米娟你还去我家帮忙吧,蘑菇又要长出来了,正缺人手哩!哎,等井挖深了,别忘了喊一声我。”
米娟:“到时候你就来呗!”
“我肯定来。”马伍去道上了,过土坎时踩倒了一片拉拉草,不慎将他绊了一下,等他整个人儿站直溜了,回头又道:“米娟!我见阿鹏出来了,正在道上走。”
“是吗?”米娟有点不信。
马伍:“你看,过来了。”
米娟站直身子往道上瞅,果然,阿鹏慢吞吞地踱过来了,到跟前,四下里看看,嘴里念:“芝麻花开了,嫩又白,红绿豆结荚了,山药蔓串过来,串过来。”
“阿鹏!”米娟嗔着说:“你来干吗?”
阿鹏柔情地看着米娟,少许,笑笑问:“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米娟说不出话,难堪地皱起眉头,嘴有点抖。
马伍站在道上,同情地注视着米娟。
米娟扭过脸来说话:“马伍哥你还没打算走吗?”
马伍一怔,紧忙上车走了。
阿鹏目送马伍低声朗诵:
“莫追求星星,她有逗人的眼睛,她在遥远的天空;莫追求风,她总是亲热地一吻,说西走东;莫追求花,她送给你一股股芬芳,招引所有的蝴蝶和蜜蜂……”
5、 一日,土见湿了。米娟高兴地在井底下说话:“敏敏!像是要见水了。”
敏敏探下头来问:“是吗?得要找人帮忙了吗?”
米娟说:“还能干,等有水了再说呗。”
一语未了,只听井下传出一声闷响,米娟啊地叫了一声,就没有任何动静了。敏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惨白着脸爬到井边叫:“嫂嫂!嫂嫂!”
井下没有动静。
敏敏就急了,看见邻地打井的乡亲,疯着喊:“快救人来呀!”话一煞尾,他便抓住井绳往下跳。
井下,土把米娟埋住了,还露着上身,敏敏用手扒,一边疯了似地叫着嫂嫂。
几个乡亲跑来,帮敏敏把米娟从井里弄上来。
米娟清醒着,豆大的汗珠沁满了额,左小腿一动,疼得连连呻吟。
有人便说:“腿八成是折了,快往医院里弄吧。”
6、县医院,天已黑定,医生检查完毕,嗔怪着问:“这晚了才来,谁是家属?”
敏敏:“我。”
医生看都不看他一眼,虎丧着长脸说:“先去交一千元押金!”
一边的米娟不由叫出一声,不知是疼,还是为敏敏着急。敏敏打了个愣,不愿意让嫂看见他为难,便扭身退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天。
天是黑定了,缀满星斗,夜色凉如水,他心也就凉凉的了,不由吐出一口长气,自语:“去哪弄钱呢?”
7、病房里进来一个年轻姑娘,身著一袭粉红衣裙,头发纷披肩上,显得纯真洒脱,光艳动人。
“你就是米娟嫂子吗?”她张大一双莹莹杏目,忽忽地注视着人。
米娟懵懂地:“你……?”
姑娘挨近来问:“敏敏没对你说过我吗?”
米娟显得吃力地搜索着记忆,被迫地摇摇头。
“这小子!”姑娘显出几分不乐,嘟嘟嘴,转而竟自是笑了,“我是他同学,他是数学系,我学中文,我叫皇甫水红。”
米娟急忙说:“知道了,那钱,是你借他了吧?”
水红点点头。
“这么说,”米娟惊奇地流露出一份儿崇拜,“你是个大学生了?”
“不像,是不是?”水红偎坐在另一张空床边,把手里的一网兜香蕉随便地丢在茶几上,带着一脸深深的失望,“妈妈总说我像个中学生!”
“你也分配了吗?”
“和敏敏分到了一块。教书,真没劲!可我妈妈愿意让我教书!”
“总比我们农民强呀!”
“强什么呀!看我,来老半天了,还没问你一声好呢。”
“没事了我。”忽然,米娟感到一股暗喜,不由心中一动,想问一问关于她和敏敏,看得出,姑娘对敏敏印象不坏,只是问唐突了,会不会把这个骄傲的女孩子得罪?她嗫嚅着嘴,终是没能问出来,同时,心下掠过一缕莫名的酸楚,敏敏,敏敏敢情不是她的,她平日对他所有的绵绵疼爱,都将是多余的了,他原来属于这个女孩子。
一会,敏敏满头汗水地闯进来了,风尘仆仆地进门便说:“嫂嫂我又来迟了。”忽然发现了一边的皇甫水红,便不知所措地站住了,不自然地窘笑道:“你,你来了?”
皇甫水红慢慢地从床边站起来,眼睛越过他的头顶,看向门外的自行车。
“你是从家里来的吗?”
敏敏点点头。
皇甫水红盯住他手上的饭盒,又问:“每天你都这么跑吗?”
敏敏又点点头,显示出一份儿迷惘来。
皇甫水红沉默了,眼神静静地,思索着甚么。
米娟掀开了饭盒,米饭都凉了,且带着一股糊焦味,上面盖着有限一点青菜,和一只松散了的荷包蛋。她无意里抬起头,敏敏正愣愣地看着她,红红脸,喃喃说:“我又把米饭给烧糊了。”
“没味。”米娟无所谓地,“以后不要硬焖了,就在箅子上蒸吧,那样不容易糊。棉花上油虫了吗?”
“我喷了一遍,用乐果,疯枝我也打了,红豆快熟了,绿豆也该摘了,山药蔓我都翻了,花生地的草我也拔了。芝麻秸上爬满了菟丝子,嫂嫂你说我该把它们扯下来是不是?要不影响芝麻长呢!菜地的小葱太旱了,我挑水都浇了,要命的是小白菜全枯死了,我又种了一遍,胡萝卜拱出了地皮,我回去就间,嫂嫂你全别结记,都有我呢!还有,蔓菁地里出了一行红荞麦,嫂嫂是你种的吗?”
皇甫水红木雕似地看着敏敏,就那么听呆了,这就是那个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敏敏吗?他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了吗?
“劳累你了敏敏!”米娟把饭盒搁下,忙着问:“你哥好吗?罗罗好吗?”
“罗罗老想你,叫他来是不是?”
米娟没有点头。
“嫂!早上我去黄山坡,看见东边有了一块云。”
“是红云吗?”
“不,白的。”
“要下雨了。”
“只是,没有风。”
皇甫水红有点伤心了,他们只顾自己说话,把她给晾了!忽然她就站了起来,不露声色说:“我要走人了。”
米娟敏敏一齐扭过脸来,像是这会才想起她,一时不知怎么挽留了。
8、 “敏敏,往后你就不要来回跑了吧,我给送饭好不好呢?”门外,皇甫水红诚恳地说。
“这怎么行?”敏敏急了。
“我说你少罗嗦不好吗?”皇甫水红骄横地送他一个白眼,一拧身子,踩着白高跟皮鞋,嗒嗒地,径直去了。
敏敏一阵发愣,怔怔地目送着水红。
9、病房。
米娟:“她是你的对象吗?”
敏敏:“嫂嫂你都说哪了。”
“敏敏你多大了?”
“二十一。”
“你还是个孩子吗?”
敏敏支吾了,见嫂饭盒空了,便伸手去要,米娟没给,柔情地注视着他,那目光,若水!继之,轻轻地:“敏敏,记住,你不是个孩子了。”
饭盒递过来,敏敏轻易接住,把头低下,嗫嚅地,退了出去。
10、教育局。
敏敏犹豫地敲响了局党委办公室的门。
“请进”一个女高音。
敏敏双腿发软地挪进去,即刻,好几双眼睛射准了他,使他顿时汗颜,垂下了视线,哑声呢喃:“我找局长……”
“我就是!你……?”
敏敏努力扬起头颅,盯住中间说话的一个女人。
“我叫昆少敏。省大学的学生……”
“好像记得,你不是报到了吗?”
“只是,我不想去县中学了。”
“怎么,”女局长脸上霎时露出不悦之色,“转行?”
“我要去红石镇中学。”
“红石镇?”女局长一瞬间张圆了眼睛,周围的视线也都扫射过来了,不信任似地罩住了他。
“你为什么要去红石镇?”女局长轩然激动于色了,兴冲冲地过来,指着沙发请他坐,像是他一下子亮出了一个贵宾的身份。
敏敏就那么尴尬地坐下了,有点不知所措,女局长又把同样的话题向他发问,他坐不住了,露出一份儿焦急来,撒谎说:“我想,红石镇更需要我,我就是从那里挣出来的。”
多么朴实动人的语言,何等高尚撼人的情操!女局长险些要掉眼泪了,忍不住地来回踱一个周圆,站定了,哑着声音说:“知道吗?红石镇建校二十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要求去那里的大学生!小张!马上拟一份红头文件,通报全县!”
敏敏脸红了,一耸身,逃也似地窜出了局党委办公室。
11、回到医院,他又看见了皇甫水红。她从门口水果摊上来,拎着一袋水蜜桃,姗姗地往病房区走。他下意识地跟过去。忽然,他发现了哥哥,哥哥阿鹏站在米娟床边,正一本正经地诉说:
“我喜欢默默地被你注视默默地注视着你,我渴望被你爱着深深地爱着你!”
噗哧一声,皇甫水红忍不住地笑出来了。
“哥哥!”敏敏一个飞步扑进去,企图阻制哥哥再说。
阿鹏默默地扭转脸来,看看敏敏,又看看皇甫水红,缄默着,肃立着,忧郁的眼光就那么专意地注视着,注视着水红说:
“当年我骑着马儿寻找草地,到这里我勒住马暸望过你。”
12、米娟拄着单拐逃出了医院。
敏敏追上来问:“嫂嫂你要干吗?”
“敏敏你给我截辆拖拉机吧?”
“这就要出院了呀?”
“腿不是不疼了吗?”
敏敏欲言又止。
13、敏敏返回病房收拾行李。
皇甫水红提着饭盒进来,不解问:“这就要走了吗?”
“要走。水红,这多天,真麻烦你了。”
“敏敏你不客气不好吗?”水红又骄横地瞪起眼睛。
敏敏不敢再说,把东西收拾好了,捆自行车上,忽然想起还要带嫂呢,这东西一定是拿不下了,正沮丧时,水红看了出来,说:“要不要我去送?”
“不麻烦你了。”
“敏敏你又来了!”她显出一点不高兴,继之则又笑了说:“你等着啊!”很快地走了。
14、 敏敏推着车出来,见嫂已经不在门口了,扭头寻找时,嫂拄着拐杖正慢慢地往城外挪,太阳光下拖着一个长长古怪的影子,他心头一热,疾步赶了上去,动情地说:“嫂打算要走回去吗?”
“不行吗?”
“怕是不行了。”
“什么呢?”
“嫂嫂你看天,阴了,像要下雨了。”
米娟扬起脸来,像是这会才发现天是阴定了,是要下雨的样子了,她不由一阵暗喜,说:“庄稼到底有救了。”
“芝麻正好该浇了。”
“眉豆上架了吗?”
“都要开花了!”
“今年品种不一样了,还是白花吗?”
“不,红的,很红很红的,红得要破!”
敏敏回头张望着,水红该来了,她一定骑坤车来,不知道带不带绳子,拿不拿雨伞。正想着,忽然刮一阵风来,夹含着一缕凉气。
“敏敏!我叫你等着呢!”
敏敏回头看时,皇甫水红从一辆小轿车上跳了下来。
敏敏愣怔着。
“还愣!要下雨了!”水红嗔怪地喊。
米娟不过意说:“水红,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水红就笑了说:“米娟嫂你也学会客气了,都是敏敏传染的。”
这时,雨星落了下来,先是细软如膏的,后来就不管不顾了,敏敏刚把自行车塞入车后箱,那雨,哗地就过来了。
“好雨!”米娟望着窗外轻喊。
车开了,一路沙砾,不很滑,但能见度太差了,司机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回眸问米娟话。
“你是昆家庄的吗?听说,你们那里有个剧作家,是个写电影的?”
米娟点点头,脸要白了。
“电影要拍了吗?”
“要拍。”
“就要放映了吗?”
“不。”
“怎么了。”
“没拍完就停了。”
“为什么呢?”
“不知道。”
敏敏注意地盯着司机说话,怀疑着他是什么思想,见人停止了询问,紧绷的心弦也就松驰了,看嫂时,米娟深深舒出一口气,不由地,他和嫂的目光对视了,都看懂了各自眼睛里的内容,难堪地,埋下眼睑去。
皇甫水红准确地抛来一块巧克力,敏敏接住了,要给嫂时,见水红早给米娟送去了。
皇甫水红:“要开学了,你早来一天,我在家等你。”
敏敏不说话,低头剥开了巧克力。
“李校长我认识的,她教过我,听说她有高血压,买点东西,咱们先去看看。”
敏敏瞟着窗外雨中的青纱帐,把巧克力搁到嘴边了。
“喂!敏敏,没听见?”
“雨要停了。”
“是吗?”
“没有下透。”
“我问你这个了吗?”
皇甫水红真气,狠狠瞪他一眼,甩过头去。
15、 雨停了,空气变得清新,田野也变得清新了几分。
小车驰近了黄山坡,米娟急着说话:“我要下车。”
司机回眸看看她,把车靠一边停下了。敏敏知道嫂为什么要下车的,急忙跳下去,绕过来,扶她。
水红问:“这就到家了吗?”
敏敏说:“到黄山坡了。”
“黄山坡?”水红似有耳闻,她相跟着下车,扭头寻找着黄山坡。
不远有个牧童在哼唱:
牵牛花爬上了黄山坡吆,
牧童扬鞭唱起了歌呦,
凤妮凤妮你在哪吔?
可听见了小二我唱歌来?
皇甫水红笑出来了,她扭头寻找唱歌的孩子,没有的,只看见几头黄牛在土坡上吃草,不会却见不远处的草棉地里,一阵波动。
“黄山坡在哪?”她茫然地。
敏敏指着眼前的青纱帐:“喏!”
水红看了,顿时失望:“原来都是庄稼!”
敏敏说:“你只看见了庄稼吗?”
水红反问:“莫非还藏着诗吗?”
敏敏就道:“诗是没有的,不过,你看,草棉吐出絮了,玉米粒都发黄了,高梁穗白透了,眉豆花儿也开红了,蒲公英长在地头上,看样子要飘了。”
皇甫水红就睁大眼睛了,愣愣地看着敏敏,惊讶地:“你原来就叫敏敏吗?”
村中传来了炮声、唢呐锣鼓声,米娟一怔,从庄稼地收回了视线,侧耳听,惊惧问:“敏敏!村里谁家死人了?”
“说是马伍哥的媳妇。”
米娟兀然不动了,心下掠过一层难过的灼浪。
16、米娟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出殡的队伍。
马伍回头注意地看一眼米娟。
米娟迎视着那目光,眼角含上泪花。
17、夜晚,母猪要下崽了,从圈里窜上来,在院里哼唧着,埋头到处乱拱。
米娟:“敏敏!猪怎么上来了?”
敏敏站在房门口说:“可能快生了。”
说话间,那猪把饱满的肚子一翻,就卧了,四肢摊开,鼻孔张大,一阵粗呼吸。
米娟见了说:“是要生了,转眼的事,你快去叫马伍哥吧。”
敏敏就去了。
米娟走过去抚摸着猪。这是头白猪,个很大,腿极长,米娟正抚摸着,忽然,那猪后肢一蹬,哼地一声,米娟回头看时,已经下出来了一个,红嫩嫩一团,米娟伸手便把猪崽拿过来喂奶,殊不知,那母猪见她捉去猪崽,虎地就滚了起来。米娟一怔,急忙丢了过去,猪伸长嘴拱拱,哼哧几声,就又笨拙地卧下了。
天上有了星星,也看见月亮了,很弯的一眉月亮,嫩黄地挂在偏西的山峰上。院里拉着电灯,那灯泡不大,红红的,朦朦胧胧,小虫飞来飞去的,在光芒里乱射,偶尔,砰地一声,金牛子撞在了什么上。
敏敏跟头骨碌地跑回来了,见了小猪便惊喜着说:“下了一个吗?”
“下了一个。马伍哥呢?”
“就来了。”
马伍来时,领着他女儿凡凡。
“妮妮去找罗罗玩。”米娟把凡凡牵过来,打量了一下孩子,旋即想起她娘,这点的人儿就丢了娘,真是命苦哩,便不由眼圈一红,对屋里喊:“罗罗!”
罗罗应声出来了,一手牵着阿鹏,阿鹏没有穿鞋,一走便不可收拾,像个时装模特儿,直在院里迈猫步,吓得凡凡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米娟给敏敏丢个眼色,敏敏会意了,去拉哥哥,说:“哥哥你没穿鞋。”
一双赤足就停下了,不信任地把头低下,果然。便说:“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哥哥你去屋里吧。”
阿鹏听话地便往屋里走,至门口,停下来,仰望夜空,忽然变成道貌岸然状,轻轻念:“如果你因为失去太阳而流泪,那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米娟装着不看阿鹏,专注似地盯着地上的母猪,说:“怎么还不下?”
马伍把视线从阿鹏身上收回来,暗地一声长叹,回头问:“米娟你说了什么?”
“怎么还不下?”
“下来了。”马伍说了,便俯首细看,一团粘粘的血肉缓缓流了出来,他一愣,懵了,怎么衣胞又才下来了?
敏敏不认识流出来的东西,眉头皱紧着问:“这是什么呢?”
“衣胞。”
米娟脸顿时苍白了,一时怔怔地,半日自语着问:“这就完了?”
马伍知道米娟心里有多难过,这大个猪,只下一个,也太出乎意料了,便安慰米娟说:“头一窝都生得少,下一窝就多了。”见米娟还愣着不说话,就识趣地牵着凡凡走了,到门口,才听米娟一声说:“马伍哥你就要走了吗?”
马伍说:“把猪喂喂吧。还有,等你腿好了,就来我家还帮忙吧。”
“我知道了。”然后米娟回过了脸,盯住地上的母猪,忽然扬起单拐来,狠狠地向猪打去。
猪一下子就起来了。
敏敏说:“嫂嫂你不要难过吧。”
米娟说:“我能不难过吗?指着它还人家钱哩!”
“嫂嫂别急,借水红的钱我慢慢还就是了,她并没急着要。”
米娟不再言语了,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便独自往屋里走,刚过门槛,罗罗就忽地撞了出来,后边紧撵着一个阿鹏,米娟一怔,下意识地让过罗罗,截住了阿鹏。
“你打算干吗?”
阿鹏瞅瞅她,一下子变得好怪异,龇牙一笑,扬手揪住了米娟的头发,狠劲一撕,米娟就仆倒了。罗罗吓得哭出来,阿鹏骑住了米娟,抡开了拳头。
敏敏见了,骇得呆在原地,半日缓过神来,跌跌撞撞扑过去,揪扯着阿鹏。阿鹏死不松手,抡起的拳头更毒更狠地砸下去。敏敏急了,操木棍向阿鹏头部猛击,阿鹏歪倒了,霍地就又坐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似乎不明白刚才他给发生了什么。
敏敏扶起米娟,米娟头发凌乱,眉额青肿了,鬓角破了,嘴角挂出一丝血线,泪水直在眼窝里打转,她紧咬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了。
敏敏扭过头去,须臾,声音哽哽地,说:“嫂!跟哥哥离婚吧。”然后回过头来,米娟正怅惘地望着他。
18、 敏敏从外边回来,把手提包搁炕上,回头对做针线的米娟说:“兜里有我给你捎的东西。”
米娟一愕,扬起脸来了:“什么呢?”
敏敏脸稍稍红润,眼光飘忽向窗外,说不出什么,倒是显出几分慌乱来,最后看嫂一眼,仓促着说:“地里的红豆该摘了,我去摘。”
就走了。
米娟开始好奇,她试探地将提包的拉链打开,便是从里边发现一张离婚证书,她打开一看,愣住了,脑际一片空白!少许,她颊上浮出淡淡红晕,呢喃地:“敏敏你……!”就又凝住了,坐炕上一动也不动地,——倏忽她站起身来,忘了取拐,腿骨一震,急忙就又坐下了。把拐拄起来,她努力走过去,执起桌上的圆镜:镜中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不老,很年轻,还耐看,额上没有皱褶,眼的鱼尾很长,眼睛深深的,显出一份秀丽的忧伤来。
她轻轻咬住嘴唇,陡然就来了自信,身上似乎涌跃起一股勇气来,她插上门,扯紧窗帘,慢慢地解开了衣服,一层层往下剥,剥到内衣时,她的手更慢了,低头看,不觉十二分惊讶:原来自己的皮肤还这么细腻,这么白嫩!便是生幻出一种虚弱的眼晕来。视线从上抚摸着,珠圆玉润的颈项,颈上那一根根微蓝的筋脉,圆而滑腻的溜肩,顺利柔美的乳沟。她的目光停在了一对乳房上,硕大,挺拔,没有下垂的阴影。
她似乎找到了一缕儿安慰。
就笑了。
19、 中午,敏敏回来,摘了有限一点豆荚。进门时,他没有抬头,只是凭感觉揣度着米娟。
米娟把饭做熟了,正在厨房门口坐着等他。他看时,眼睛就那么亮了一下:米娟的穿戴焕然一新,头发洗了,脸也洗了,显得既红又白,整个人儿活脱脱变了,眼神儿流露出一份不可掩饰的悦愉来,敏敏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把豆荚放南墙根下,折回厨房,洗手时,米娟轻声说:“你还没和我商量呢!”
敏敏把手插进了脸盆里,捧起一觥凉凉的清水来。
米娟就又说:“要是我不愿意呢?”
敏敏徐徐扬起脸颊,鼓足最大的勇气直视着米娟,目光对视了,一霎时,他感到了自己是多么的软弱,而米娟是成熟的,有把握的。
20、 马伍家房前、平菇园。米娟独自一人在采摘平菇,她已丢了拐杖。
马伍走来,手里拿着一叠钱。
马伍:“你这个月的工钱。”
“今天又给呀?”米娟记得拿了工钱的时间好像还不长,便迟迟没接。
“怎么会是‘又’呢?”
“多少哇这个月?”
“三百。”
“她们也是这么多吗?”
“有多有少。”
“干吗给我这么多?”
“是你自己挣下的呗。”
“不不……她们要说闲话了。”
“没人敢啊!”
马伍硬是把钱塞到了她手里,她像接住了一把火,直觉手心热乎辣辣,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把钱装进衣兜,最后抽出了一张。
“太多。”
马伍苦笑了下,迟迟没接,转而便伸过手去,不是接钱,而是把米娟的手指一拢,那钱便很自然地又攥回了她手心。
“这是你辛辛苦苦挣下的。要不,就算我给罗罗送的生日礼物。我记得他快过生日了,是摘一品老棉花的时候。”
“记得这样清啊。”
“你生她那会儿,我去你们家借薅锄,我还不知你生小孩了,一头撞进你屋,你正给孩子喂奶,脸都吓白了。”
“是、是吗?”
米娟没再说话,只是意外地感觉他在说话时,眼里总像藏着一丝什么。
“噢,还有,前两天敏敏托我给你捎了东西。”马伍从包里取出几袋美加净。
“他哪来的钱?”
“借我。”
“我还。”
“是他借我的。”
米娟眼睛深处漾出几分幸福的暖意。
马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21、 傍晚,敏敏把一车豆秸拉回家,见米娟和罗罗还在院坝里剥玉米,阿鹏一本正经地立在葡萄架下,宝塔山样,严肃认真地注视着一个莫为人知的地方,见敏敏回来,便把瘦削的身子扭转来,干咳一声又在沉吟什么。
敏敏不去理会,自是把豆秸抱下来,往房上打发,一边说:“嫂,天又是阴沉了,玉米就在院里吗?”
“肯定没有雨。”米娟看看天色便笑了说。
敏敏立在房上问:“怎么能说没有雨呢?天不是阴透了么?”
米娟指着西山说:“看不见吗,天边下都烧出红来了。像血。”
敏敏看时,果然,铅暗的浮云下,山上边烧出一抹红光来,照射着远处的群山和庄稼地,看去很美,很有一点诗情画意。
敏敏把豆秸背上房。小猪跑了出来,在院坝里乱拱,拱到阿鹏腿下,阿鹏一脚踢开,笑着说话:“乡村八月闲人少,才了芝麻又耕园。西家燕子飞过山,东家猪崽到处跑。”
22、 饭后,已是不早时候,敏敏主动收拾着锅台,米娟也来帮手,一边问:“是要开学了吗?”
“还有两天。可我得提先入学。”
“要穿的衣服我都给你洗了,估计明天不能干。”
“不要紧,我还有衣裳穿。”
“是那身中纹哔几吗?”
“嗯。”
“这会穿早了点,要不,穿你哥哥那身吧,去年春起买的,他没穿上身。”
“还是给我哥哥留着吧,他成了这样,可别让他太寒碜了。村里人都看着咱们呢!”
“说吧也是,骑车子去吗?”
“不了,地上走。”
“地上走?”
“不远了。”
“不远了?”
“我去了镇中学。”
“不是定了去县中学吗?怎么,是为了我和你哥哥吗?”
敏敏没说话,把泔水倒缸里了,擦了手,和着煤泥才说:“黄山坡上该用粪了,明早我就把猪圈出了,抽时间再拉。棉花该摘了,你别去,下午我从学校回来。洋白菜又上油虫了,水萝卜也该拔了,山药叶能割就割点喂猪,我是说,你别去,都有我呢!”
米娟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注视着敏敏,敏敏话说完了,见米娟那样的眼光看他,便有点不明白,正要说话,米娟先说了:“洗洗就睡吧,你累一天了,水我给你烧好了,就在你屋里呢。”言罢,深深看一眼敏敏,就慢慢走了。
23、 敏敏把猪喂了,又去把鸡窝口挡住,然后他折回自己小屋。
地上,果真有着一盆温开水,泡着一团新毛巾。他靠住门板立了一会儿,感到四肢疲倦,头有点晕。
他拉灭灯,脱光了衣服,开始洗澡。完时,一盆温水全部都洒在了地上。
这时,房门开了,有人悄声挪进来,是米娟。
敏敏一愣,脑际一声轰鸣,忙把一件衣裳遮住了羞处。
米娟并不把目光往他裸体上投,俯视着地上,靠住门,双手背过去,悄然地,拉紧了门栓,这时她才扬起脸来,发热的目光射到敏敏眼睛上,想说,没说,目光就又飘向月光里,月光溶在炕席上,似梦,若水,她慢慢挪过去,绕开敏敏,遮住了月光,铺开了被褥。
敏敏只感到自己的声音战栗着:“嫂……”
米娟动作的手停下了,回转脸来,柔声说:“从今夜,你喊我名字好不好呢?”
敏敏低下头去,双手紧紧捂着遮羞的衣服,不语了。
米娟铺妥了被褥,开始动手解衣扣,等把最后一件小衣丢在炕上,尚未回身时,敏敏小公狗似地向她扑来了。她感到震惊,不由一阵激动,随后挑衅地迎住了他,严肃地问:“这样做,对得住你哥吗?”
敏敏一愣,满面羞红,抓起衣服就要逃跑。
米娟一把拉住他,更加严肃问:“就这样走了,对得住你嫂吗?”
敏敏又是一愣,转而,扔掉衣服,忽地将米娟扑到了炕上……
24、 镇中学门口,有个姑娘在等他,见敏敏过来,便把门口堵了,冷冷地说话:“你是在逃避着我吗?”
敏敏不回答,慌乱地把目光溜开了,落向不远处的一块地,那地里种植着棉花,棉絮很白。
“只是你能逃得开吗?”姑娘笑了,笑得很做作,很苦,眼里浮上泪影儿,咬了下淡红的嘴唇。
敏敏害怕着和她对视。
“只想问一下,为什么要到红石镇来?”温柔地逼问,显然她不计划逼人太甚了,但温柔的下面,隐藏着不可遏制的幽怨。
他又看向了草棉地,地里有了一个青年妇女,瘦瘦的、细高挑,很像米娟,她要摘棉花了,猫下腰去,过会儿就又抬起来。
“是为什么嘛!”姑娘分明急了。顿一下足,泪水就要出来了,她紧咬嘴唇,竭力克制着。
“要我说吗?”
“要说!”
“你见过黄山坡。”
“黄山坡?”
“还有她。”
“是你那个嫂吗?”
“她叫米娟。”
“你爱着她?”
“这也要问吗?”
“你捉弄我!”姑娘终于哭出来了,忽然咬住嘴唇,硬把哭音憋了回去,愤怒地盯住了敏敏,气急喊:“敏敏你听着,你捉弄了我,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好好等着!”说罢,掏出手绢把脸拭干净,甩一下头发,留下了一个恼恨的嗔视,径直往学校里走了。
至此,敏敏像是才明白了,姑娘所说的那个捉弄,无疑是说,她爱着他了,可是,怎么会呢?敏敏不自持地苦笑了。他也往学校里去,无意中一抬头,见影壁上挂着一抹条幅,上书:欢迎你们,大学生!
你们?我们?会是谁呢?莫非就是这个皇甫水红吗?敏敏嘴上连连叫苦不迭着:“天呐,天呐!”
24、 平菇园。米娟向马伍请假说:“谷子该收了,再放两天假给我吧。”
马伍 :“不行哇!我这还忙不过来哩。”
米娟:“不是还有别人吗?”
马伍:“我不放心她们。再说,我就准备辞掉她们了。”
“我呢?也不来上班了?”
“你得留下来。”
“就我一人?”
“过几天咱们就去城里外贸公司交货,还有培育菌种的事也挺急人哩。反正你又没多少事,就帮我学接菌种吧,那可是一门技术哩。”
米娟:“到时候再说呗,只是这会儿先放我几天假吧,总不能叫谷子烂到地里呀!”她几乎哀求他了。
马伍就笑了道:“咋能呐,我知道,敏敏走了,你不容易啊,眼看就该种小麦了,是得抓紧啊。”
罗罗和凡凡在一旁玩石子儿。
25、红石镇中学。下课铃声,敏敏拿着书本从教室出来,迎面碰上从另一个教室出来的水红。
敏敏欲言又止,水红视而不见,侧目而过。
26、黄山坡上的谷子地,在旭日的映照下一片金黄。
米娟推车来到地头,发现谷子已经被人割下来了,全都堆到了地头上,她惊愕地四处寻望。
27、学校简陋的食堂,敏敏、水红相对而坐,各自吃着自己的饭,水红很快吃完,然后把脏碗推给敏敏,起身走开。
敏敏收拾了水红留下的饭碗,去洗。
28、下午,黄山坡上,一拖拉机在耕地,押车的是一名青年妇女。
米娟赶来,疑惑地问:“你们这是干吗?”
青年妇女:“你是米娟嫂子吧?”
米娟认可地点点头。
开车的男司机:“我们受人雇用,给你帮忙来了。”
米娟愈加疑惑,那眼神儿是很想问一问是谁雇用你们来的,但她忍了忍,没张开口,只是脸上泛起红晕。
29、学校,天已黑下来,窗口亮起昏浊的灯光。
敏敏走出宿舍,远远地看着水红宿舍的灯光,徘徊着不敢上前。
水红宿舍的灯光灭了。
敏敏叹口气,欲与转身回屋,忽然水红一声惊叫,穿着睡衣开门跑了出来。
敏敏急急地迎上去,关注问:“怎么了?”
水红:“老鼠!”随后蹲地上,嘤嘤哭出来。
敏敏上前安慰,被水红一把推开。
30、米娟在院里的灯光下掐着谷穗,罗罗在旁边的谷草堆里睡熟了。
阿鹏双手斜插在衣兜里,在院里来回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米娟抬头看他一眼,哀伤地叹口气。
31、学校,满天星斗。
水红宿舍门口,敏敏坐在门口睡着了。
窗口灯光暗淡。
32、清晨,米娟拉着罗罗来到马伍家。
罗罗一见凡凡,便跑了过去。
马伍看见米娟,惊奇着问:“地里的营生忙完了?这么快?”
米娟:“马伍哥,你的工钱,叫我怎么给你呢?”
马伍打马虎眼儿:“工钱?”
米娟认真地:“啊?”
马伍装傻地:“什么工钱?”
于是米娟就苦笑了出来:“你什么意思啊?”
33、清晨,水红开门出来,看见坐在门口埋头沉睡的敏敏,一愣,用手推他:“去你屋里睡。”
敏敏醒后站起来,懵懂一会儿问:“你睡好了?”
水红故作恼怒地:“你说呢?”
敏敏:“还生气呵?”
水红:“我敢生谁的气呀?”
敏敏:“我的呗。”
水红:“你咋了?”
敏敏不好意思笑起来:“我也没咋呀。”
水红:“小心吧你!”然后去井台打水,洗脸。
敏敏跑上井台殷勤地提水。
太阳正从远处庄稼地里出来。
34、 马伍家,米娟和两名村妇正在支起的大铁锅里来外捞煮熟的平菇;之后撒盐、装桶。
一溜装满了平菇的塑料桶,堆在院里的南墙跟下。
35、几个小伙子往汽车上装桶;米娟走进屋里,看见马伍陪司机师傅喝茶。司机发现米娟礼貌地站起来,招呼道:“嫂子你回来了?”
米娟顿时窘在那,幽怨地瞥一眼马伍。
马伍赶忙解释:“不不,这是米娟,在这帮忙哩。”
司机:“呵——”
36、汽车开动起来,里面坐着马伍、米娟。
37、中午,饭店,一桌丰盛的菜肴。
米娟迟钝地坐下来,问马伍:“真的回不去了?”
马伍:“真回不去了,司机还有事,吃了饭才能走。”
米娟:“哪孩子和阿鹏谁管呵?”
马伍:“就叫他们饿一顿吧,我家凡凡不也饿着嘛。”
米娟迟疑地拿起筷子,愣着。
马伍催着:“快吃呗。”
米娟放下筷子:“我想回家。”
马伍无奈地叹口气:“唉,怎么说你好呢!”
38、放学后,同学们纷纷往外走。
敏敏等着水红从教室出来,迎上去说:“我想回家,明儿一大早,还帮嫂割黍子哩!”
水红:“你想把我一人扔学校喂老鼠吗?”
敏敏为难地:“你说怎好呀?”
水红赌气地:“你去那我也去那!”
敏敏发憷地:“我家没盛你的地方。”
水红生气地:“你住那我就住那!”
敏敏无言地:“这——”
39、敏敏领着水红进家,脸上写满了无奈,举步维艰地挪动着脚步。
正做晚饭的米娟从厨房里出来,一眼看见院里的敏敏、水红,先是一愣,随口:“你——?”
水红似乎带点挑衅地:“不认识了?”
米娟有点反映不过来地 :“啊——”
水红:“我也调到红石镇来了。”
米娟仓促地:“是吗?”
敏敏赶忙解释说:“她晚上不敢一个人在学校。”
米娟:“呵,那就回来住呗。”之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敏敏。
敏敏心虚地撇转脸去,看葡萄架上成熟的红葡萄。
阿鹏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水红身后,一把拉住水红的手,热情而激动地:“你终于来了,真真地欢迎你!”
水红一愣。
阿鹏:“没有太阳的日子,你便是光辉。”
40、敏敏、阿鹏、罗罗睡在一屋。
阿鹏、罗罗已然睡下。
敏敏辗转反侧,似乎侧耳倾听着那屋的声音。
41、 那屋,米娟、水红在一条炕上,两人拥被而卧,睡意全无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少许,米娟:“还不困吗?”
水红:“嗯?”
米娟:“你怎么也来红石镇了?”
水红:“敏敏他骗我。”
米娟:“是吗?”
水红:“说好了的,他竟然撇下了我。”
米娟:“你喜欢他?”
水红:“嫂嫂你看不出来吗?”
米娟沉吟地:“嗯——”
水红:“嫂嫂你要帮忙啊!”
米娟强自地:“当然,这是好事呵。”
水红自语地:“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片刻,米娟:“睡吧,明早还割黍子哩。”
水红满面写着兴奋,翻来覆去地没有一丝睡意。
米娟撇转脸去,一星泪珠儿含在了眼角上。
42、天微微亮,米娟、敏敏已在黄山坡上开始割黍子了。
米娟一直不理敏敏,独自一人在前割着成熟的黍子。
敏敏赶上前一步,巴结地叫:“嫂,——”欲言又止。
米娟看也不看地:“嗯?”
敏敏:“我不是故意的,是她非要跟我回来。”
米娟无所谓地:“是吗?”
敏敏:“真的,我不哄你。”
米娟:“可是你哄弄了她。”
敏敏:“我和她还没什么呀。”
米娟:“不是吧?”
敏敏:“她都给你说了什么?”
米娟反问:“你们有什么要说呢?快干活吧,一会还得回去给水红做饭。”
敏敏急促不安地左顾右盼。
43、水红站在地头瞩目着远处割黍子的米娟和敏敏,眼底深处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喜悦。
老太阳又从庄稼地里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射着。
44、米娟在园里采摘平菇,眉头微颦,显得有心事的样子。
马伍跟在一旁帮忙,注意地观察着米娟,少许,马伍试探地问:“割了一大早黍子,是不是累了?”
米娟:“哪能呢。”
马伍:“敏敏昨晚回来了?”
米娟:“嗯。”
马伍:“听说还带回来了一个女同学?”
米娟:“嗯。”
马伍:“是他对象吗?”
米娟:“嗯。”
马伍“俩人睡一屋里了?”
米娟油然生气地:“你问这多干吗?”
马伍不好意思笑了说:“只是问问么。”
米娟不高兴地看马伍一眼,随后扬起头看天,天是又阴沉了,她眉头一皱,说:“又要下了,房上还凉着黍子哩。”
马伍:“我帮你回去收拾吧?”
米娟:“我一人能干了。”
雷声。
马伍:“都打开雷了。”
米娟显出几分犹豫。
又一声雷,一记闪。
45、学校,雷声笼罩着学校,转眼,大雨倾盆如注。
敏敏讲着课,一边瞟着窗外的大雨,脸上显露出几分焦灼。
46、米娟、马伍在雨里收拾好房上的黍子,两人被雨淋了个精湿,一同从房上下来,直奔屋里。
米娟找出阿鹏的衣服,递给马伍:“都淋湿了,别着了凉。”
马伍接过衣服,站着不动。
米娟不解地:“怎么不换?”
马伍:“你背转脸去。”
米娟这才意识到了,脸上显出些许不自然。
48、大雨仍在下着,天逐渐昏暗下来。
学校后面的山坡逐渐掉下泥土,形成一股股泥石流,如蛇样爬向学校。
敏敏还在讲课,显得非常心不在焉。
49、马伍已换好衣服。
马伍:“好了。”
米娟转回脸来,看了,道:“还算合身呗。”
马伍:“就像是我的衣服。你也换换吧。”
米娟:“不急。”
50、如蛇样的泥石流已经变成恶龙状,冲垮学校围墙,盘绕在教室的窗口下,准备巴头探脑儿。
敏敏已经意识到了,警觉地往窗外探视。
51、阿鹏赤裸裸地站在院坝里,振臂欢呼:“暴风雨啊,你这恶魔,再猛些吧!让这罪恶淫秽的世界去死吧——”
米娟站在门口看着,满目难堪。
马伍:“叫阿鹏进屋来吧?”
米娟无语,眼角逐渐含上泪花。几缕湿发粘在额头上,显示出鬓角上被阿鹏殴打的伤疤。
马伍:“米娟!”
米娟泪水流下来。
马伍不知所措地看着,又看看院里的阿鹏。
半晌,米娟哭出了声:“叫我怎么是好呢?”
马伍安慰道:“米娟,和阿鹏离婚吧?”
米娟一愣,似乎听着耳熟,半晌,叹口气,委屈道:“我们已经离了。”
马伍顿时惊讶起来。
52、泥石流忽地从窗口钻进教室,学生们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敏敏大声叫道:“快跑!”随后下意识地冲向门口,但转瞬间又返了回来,招呼学生:“不要拿东西了,快跑!”
两个女生跑至门口,看见外面大雨,不敢出去,敏敏一把将她们推了出去,指挥其他同学:“快点呀!”
教室的墙壁开始摇晃、坍塌。
53、米娟伏在马伍肩上嘤嘤啜泣。
院里,阿鹏被雷击中了,慢慢匍匐着栽倒在地。
54、敏敏掩护着后排的几名学生冲向门口,屋墙在瞬间倒塌,敏敏用力推出最后一名学生,他自己被门框挤住。
雷声。暴雨如注。
55、雷雨浇灌着还满是成熟庄稼的黄山坡。
56、雷雨逐渐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雪覆盖了光秃秃的黄山坡。
57、来年清明时节,黄山坡上长出嫩草,草绿编织出又一个新摸样的黄山坡。
地里,堆起两处坟冢,一坟上立碑:昆少敏烈士之墓。
水红将一大束鲜花插在坟头,眼含泪花,站起扶碑肃立。
一旁,米娟正将柳条插在阿鹏的坟头上,儿子罗罗帮着忙,马伍和凡凡站立一边。
点燃起坟香,纸飞如蝶。
罗罗和凡凡跪下了,叩头敬拜。
米娟、水红流下泪水,之后,两人相抱而泣。
远处,那牧童又唱起民谣:
崖畔畔开花花心心红,哥心里有妹妹心里明。山坡坡长草露珠珠滴啊,哥哥我实在离不开你啊。黄花花盛开蜜蜂蜂来,妹妹你嫁人花轿轿抬。山崖崖高来水沟沟深,哥哥我伤透了想你的心。血盆盆太阳山沟沟照,妹妹你咋不跟着哥哥一起逃。晴朗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那个雨呀,哥妹生生死死天天在一起啊。
莺飞草长,嫩绿如烟,孕育着无限生机的黄山坡。
太行如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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